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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刀戟劍林中,昭陽殿安然無恙。
宇文昭的大隊人馬駐紮於昭陽殿外,而宇文昭卻闖入了母親的寢宮,於當日上午。
顏遠風受傷很重,但他聽說宇文昭進了寢宮,那除了父親外再不曾有任何男子敢踏足一步的母親寢宮時,他瘋了般掙扎著要趕過去。
「顏大人,顏大爺呀,你可別白費了皇后娘娘這一片心啊!」劉隨緊緊捂住顏遠風的嘴,壓低了嗓子低嚎,稀疏的長眉一抖一抖,老淚傾在坑坑窪窪的皺臉上,似給冷水浸泡過的橘子皮。
顏遠風聽若未聞,一意掙扎,褪去戰甲後的素白衣袍,已是全然的鮮紅,憤怒掙扎處,鮮血淋漓而下,在偏殿的蓮花泥金磚上汪作一片,步步生蓮的泥金磚,終於成了朵朵血蓮,倒映著每個人恐慌驚懼的臉。
我掩住口,再忍不住,失聲哭泣。
蕭采繹趕上前去,伸手在顏遠風后頸一擊,終於讓他安靜下來。
他暈過去的那一刻,有一滴淚水,從他那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面頰悄然滑下,跌落地間,綻開一朵淡紅的花。
7.故國篇:第二章 落芳盡處不是春(二)
我跪過去,捧住他的頭,用我冰絲的袖子擦他滿臉的血和淚,嗚嗚咽咽地哭泣。
許久,蕭采繹將我拉開,拉到窗口處,讓我呼吸窗外新鮮的空氣。我用力吸了兩口,才覺得已哭得聲干力竭,胸口憋悶到疼痛。
「繹哥哥,宇文昭會拿母后怎麼樣?會打她嗎?」我問著。宇文昭入母親寢宮時並未帶兵器,他甚至是特意解了長刀交給自己的侍衛,然後孤身一人含笑入內。
可那笑容之中,我能嗅得到那如同豺狼見到美食般的那種貪婪和得意。
我抬起懵懂的眼時,卻對上蕭采繹驚悸痛惜的眸。他小心地用他的大手擦我的眼淚,然後忽然將我抱在懷裡,用力地讓我一時喘不過氣來。
「棲情,情兒,答應我,從現在起,不要離開我一步。我……我絕不能讓人傷害到你。」他的聲音顫抖,連身體也在顫抖,可他的懷抱寬厚而結實,恍惚讓我想起,他已經十六歲,算是個大人了。
而我呢?十五及笄,再有兩年,也便算是成人了。
臉上突然燒紅,便覺得這樣抱著太不妥當。畢竟我不是六七歲的小娃娃了,連顏遠風見我時都不肯再牽我的手,只肯用溫暖而柔和的眼神遠遠看我,靜靜看我。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會看著母親,憂傷而黯然地看著母親,似看著守護一生的珍寶。
我推開蕭采繹,奔向母親的寢宮,在那雕花刻紋的迴廊里,躲在紋著鳳舞九天的樑柱後,等著母親出現。那鳳舞九天的圖案,和我銜以出世的鳳玉中的那隻紫鳳,有很相似的姿態。
人們都說,那是吉祥,那是富貴,那是幸福。
可我只想用所有的那些來交換,交換我的父皇,我的母后,以及我一家人的一生平安。
蕭采繹緊跟著我,扳著我的肩,輕輕道:「姑姑不會有事,棲情,你不能呆這裡,這裡太危險。」
我轉過臉對著他:「既然這裡危險,你為什麼說姑姑不會有事?」
蕭采繹有些不自在地別了別臉,有些厭憎地瞥了一眼那緊閉的內室宮門,咬著牙道:「姑姑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了,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來護住你,護住太子,護住我們大家。她一定知道怎麼保護自己。而你……」蕭采繹撫著我的臉龐,已經有些突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慢慢說:「你並不知道,你也已經很美麗,很危險。」
我似懂非懂,伸出手摸自己的臉,涼涼的,滾了許多的淚水,一定很髒了。
而蕭采繹已經捏緊了拳頭,惡狠狠般說道:「我不能讓人欺負到你,絕對不能。」
我捉住他的手,攤開,將我自己小而纖細的手指放在他的掌中,輕輕說:「我知道繹哥哥一定不會讓人欺負我。」
可是,怎樣算是欺負?
我扭頭看那宮門,屏聲靜氣,似有男人得意的笑聲傳出,不知怎的淚水又下來了。
母親,我的母后,我的媽媽,正在屋子裡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欺負。我已經知道了。
8.故國篇:第二章 落芳盡處不是春(三)
宇文昭出來時面上滿是笑容,高大的軀體挺立著,說不出的志得意滿。
他回頭時看到了我們,蕭采繹將我掩在懷中,只躲在柱後故意用驚懼害怕的眼神瑟縮看著他。
於是,他那對如鷹隼般的眼睛裡,洋洋的笑意更濃了,他緊了一緊黑裘披風,走過來拍拍我的頭,居然很溫和道:「小公主,你放心,雖然你的父皇不在了,還有我在,我會護著你們母女,還有,太子殿下。」
蕭采繹將我搡得死緊,似在盡力遏制他自己以及我的身軀的顫抖。我閉著眼,連淚水都不敢流下。
宇文昭終於走遠了。蕭采繹的身體傳出溫熱的潮氣,鼻息亦是濃重滾燙。他同樣驚懼,竟出了一身的汗水。
「幸好,他沒打你的主意。」蕭采繹喃喃說,猶自不肯放開我。
我嗓子口乾澀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吞吐著哽咽的喉音:「繹哥哥,他說,父皇不在了。」
蕭采繹抱住我不說話,我努力掙開他的懷抱,踉踉蹌蹌跑開,衝進母親的房間。
空氣中,有母親溫柔清雅的淡淡素香,依稀還有父親所用的龍涎香的氣息,那種交織的味道,對我來說是如此熟悉而溫馨,但在闖入一個陌生男人之後,卻泊了一層怪異的氣氛,一陣一陣浮泛上來,熏得我越發的手足無力。
茫然地在明黃和素白交錯的房間裡打量著,再不見父親慈愛的笑臉,再沒有父親溫暖的懷抱,迷迷濛蒙里,儘是父親眩目的明黃身影,掙扎在鮮明的艷紅里,愈行愈遠。
「棲情,棲情!」有人溫柔喚我。
我揉揉眼睛,終於看到了母親。
她只穿了絲質卷jú紋邊的素色中衣,正蜷縮在一團厚厚的錦被中,神情有些恍惚。錦被繡的是大紅喜雀弄花圖案,很是喜慶,連喜雀的烏黑眼珠也給映得有些通紅,翅膀半展不展,似欲振翅而去。母親就那麼靜靜坐在花團錦簇的被中,更顯身影纖弱,面容蒼白疲乏。
「母后!」我撲到母親懷裡,感覺著她溫暖的軀體和熟悉的心跳,終於落下淚來,隨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的號啕大哭:「母后,我們是不是沒有父皇了?。
母親有些哆嗦,隨後胸腹部慢慢抽搐。等我想明白了,母親細膩的面龐已觸上我的,溫熱的淚水頓時汪作一處,漸漸冰涼,滴落衣襟。
抱頭痛哭,為父親,為母親,為我們終將逝去的快樂生活。
再見不得喜雀張揚的快樂,我將大紅錦被奮力一推,落於床下,如血的一汪。
雪白的床單,尚有殘餘的狼藉與骯髒。
母親將我攬在懷中,不讓我看到她的狼狽,只是喑啞道:「棲情,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但你和君羽,終究得活下去。」
長年處於最嚴密的保護和最精心的照顧之下,我承認我對於危險的反應總比常人慢上一拍。
父親沒有了,但母親還在,我居然能在母親的懷抱中哭著睡去,再沒有想過活下去會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也許是因為,我始終有著母親的懷抱,那柔軟而孱弱的肩膀,如老鳥的羽翼,那般精心地將我呵護在溫暖之中。
9.故國篇:第二章 落芳盡處不是春(四)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迷迷糊糊,頭腦昏昏沉沉地疼著,額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聽我的奶娘夕姑姑和蕭采繹交談,我知道我發燒了,御醫說我受了驚嚇。
蕭采繹果然一直守著我,不斷和我說:「不用怕,繹哥哥在這裡……棲情,不用怕,繹哥哥在這裡……」
絮叨得直叫我心煩,卻懶得去打斷他。也許更怕一睜眼時,會突然地孤孤單單,一個親人也瞧不見。
母親也不時來瞧我,卻每次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我問蕭采繹:「母親在忙什麼呢?顏叔叔呢?君羽弟弟呢?」
蕭采繹溫柔道:「朝中事多,他們都在忙呢。」
朝中之事,和我不問政事的母親有何關係?又和我的君羽弟弟有什麼關係?
直到我病好得差不多,到殿前看那一樹海棠落得快盡了,忽然聽到了有人在向我母親行禮:「參見太后娘娘!」
我回頭時,母親穿了絳紫的雙鳳游雲金絲繡袍,戴著五鳳朝凰冠,扶了惜夢的手,娉娉裊裊,款款而來。
「棲情,你終於大好了。不過清減了好些。」母親撫我如水的秀髮,秋水般的眸子有著欣慰,又有著隱約的擔憂。
「母后,你是太后了?」我有些茫然。
母親良久不語,只是目光縹緲地越過繁花落盡的枝頭,無聲嘆息。
「是的,孩子,母后是太后了,君羽也已經是年輕的帝王。可惜,大燕王朝,已經風雨飄搖,我們的命運,也如這大燕王朝……」她慢慢說著,平抑著語音中輕微的顫音:「以後,你見了宇文大人,稱他一聲叔叔吧。」
她折身往殿中走去,留下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噫:「你的父皇死了,我們都孤獨的,無依無靠的。」
她背影依舊美好,卻蕭索,如那些被吟唱過無數次的清照後期詞,美則美矣,卻太過悲切。
我還是覺得那些素淡的衣衫更適合母親,哪怕只用素銀簪挽一個反綰髻,都能讓母親看來安謐平和,天姿出塵,宛若畫中之人。這些隆重而華麗的衣袍,只是更襯出了她小鳥依人的柔弱和嬌婉,卻不能讓她顯示太后的威嚴和權勢。
「繹哥哥,這些天,是不是出了很多事?」我問蕭采繹。
他說他會保護我,所以他守在我身邊,卻不肯告訴我任何可能讓我不開心的事。
「是的,我們的大燕王朝,已經天翻地覆。」蕭采繹說,黑眸中有隱忍的怒意和擔憂。才不過幾天,他似乎又長大了不少,面部的稜角更是輪廓分明,有著堅毅倔強的線條。
真的出了太多事了,天地的翻轉,權勢的交替,官員的任免,讓人目不暇接,卻又膽戰心驚。
父親果然在從昭陽殿離開的那天便遇害了。他的衛兵雖多,卻敵不過變生肘腋,終究死在他最信任的宇文昭手裡。聽說,白綾加身時,父親說,宇文昭,我縱負天下人,也不曾負你。而宇文昭答:我寧負君王一人,不能負了天下人。
好個大義凜然的大將軍啊,倒成了他大義滅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