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2023-09-22 09:36:29 作者: 一度君華
行至最後一格圈,見其中關著一頭黑色的母豬,遍體傷痕,此刻正躺在一堆稻糙上喘息。他微皺了濃眉:「這是……」
老余還沒答話,那豬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它猛地睜開眼睛,奈何豬的眼睛看不遠,它怎麼也看不到誰在說話。容塵子心中暗驚----這頭豬似乎認得他的聲音!他輕聲又說了一句:「你聽得懂貧道之言?」
那豬怔了許久,突然瘋狂,它跳將起來,不顧傷病前腳猛然躍起,搭在圈欄上,叫聲悽厲如血如泣。諸人都被驚得面色如土,容塵子穩如山嶽:「你若要讓人聽你說話,總要先安靜下來。」
那頭豬眼淚滾滾,老余也嚇得不輕,顫顫兢兢地離了好遠:「知觀,這可不關我的事啊!這豬是養了好幾年的,前幾年都好好的,前些日子開始越來越不多。不吃東西不說,還把它帶的十一個小豬全都咬死了。十一頭小豬啊,我餵了它多少糧食,我容易嗎我。這不小的一時氣不過,這才打了它……」
容塵子豎手制止他的話,他語聲沉緩:「劉閣老,我想我們找到令愛了。」
說這話時他語聲沉重,怎麼把一個人變成一頭豬,竟然能讓他用盡各種法器也難以察覺?劉沁芳一個閨中弱質,到底和這個人有何深仇大恨,他要使出這般陰毒的法子,令她生不如死?
容塵子幾乎不用想就能出答案。心裡有些唏噓,卻也沒有多少怨懟,他似乎變得不像以前嫉惡如仇的他了。那隻河蚌還是改不了妖的德性,但是誰又能說她錯了?她是不夠包容,沒有心胸,但是這世上誰又有義務必須要胸懷如海、事事懷容?她不生害人心,但若為人害,必還之以千百倍痛苦。
他嘆了一口氣:「此事雖過於陰毒,但若不是你謀她至寶在先,起了歹念,又何來此一劫?」那頭豬眼中泣血,容塵子低聲嘆氣,「你如今固然痛苦,但她若非巧遇機緣,如今早已命喪黃泉,數千年修行都將毀於你手。她難道就不痛苦嗎?」
那頭豬生怕他就此離開,兩個前腳拼命試圖抓住他,鎮長還沒回過神,倒是劉閣老畢竟見多了世面,淡定一些:「知觀……您是說這頭豬……」
他沒有再問下去,容塵子的目光肯定了他的疑問。他回頭再看了一眼那頭豬,自己的女兒雖然不算沉玉落雁,卻至少也清秀可人,而今這頭豬……
他沉吟不語,自己好歹也是帝師,於內於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今帶頭豬回去,豈不貽笑世人?那頭豬聽見他的聲音,更加瘋狂地想要靠近他。他避到容塵子身後,神色變化不定。
約一柱香之後,他整了整容色,肅然道:「知觀,小女當是遭了不測。世事無常,原無法預料。想老夫一生行善,未做半點腌臢之事,想不到最後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啊。」他緩緩退出豬圈,目光悵然卻堅決,「有勞知觀,回吧。」
那頭豬能聽懂他的話,它用頭撞著圈欄,粗糙的豬皮被劃破,舊傷又裂,鮮血淋漓。容塵子嘆了一口氣,他是出家人,此情此景,實是不忍。他轉身出了豬圈,那頭豬發出最後一聲慘嚎,悽厲而絕望。
出了老余家,鎮長一聲不吭,劉閣老是帝師,雖已賦閒,地位不減。他的事如不該插手,自然是少說話為妙。容塵子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今劉閣老的想法----有個變成了母豬的女兒,他如何見人?
自然是當沒有這個女兒,免得損了家風門楣。只是父女之情本是血濃如水,這般薄情,難免讓他這樣的正直之士生了幾分鄙薄之意。
他不願再同諸人同行,作別之後領著弟子回客館。路上突然嗅到一陣香氣,他心中鬱氣稍減,嘴角竟然現了一絲笑意----那河蚌若見到這個,肯定歡喜。
他略一停頓,清玄、清素跟他甚久,自然就明白了意思。二人立刻上前準備包幾隻烤鴨回去。然後走到門口,他們又回來了:「師父……徒兒覺得……這烤鴨興許不用買了。」
容塵子一挑眉,上前幾步就看見正在裡面狼吞虎咽的河蚌!她嘴角全是油,身邊堆著一堆碗碟!老闆滿頭大汗地在烤新的鴨子!
容塵子啼笑皆非,忙去會錢。老闆說什麼也不要:「知觀見外了,您平日裡幫了鄉里鄉親多少忙,小人又豈能計較這點錢。」
容塵子哪能讓河蚌白吃白喝,硬是付了錢,拖著河蚌出了店門。河蚌皺著眉頭,開始貪吃,不覺得,如今她又有些膩了。她扯著容塵子的手去摸自己胸口,眾目睽睽之下,容塵子趕緊抽回手:「何事?」
河蚌嘟嚷:「知觀,人家這裡難受。」
容塵子就知她是被油著了,他嘆了口氣,不免又回店裡倒了杯水,化了一道清濁符進去,餵河蚌喝下去。河蚌靠著他哼哼,他只得派清玄雇了馬車,讓她上車,免得一路被圍觀。
回到別館,清韻已經急得快自燃了,見她同容塵子一起進門,一顆心這才砰地一聲落了地。容塵子急令弟子備了熱水,讓河蚌沐浴。別館有侍女侍浴,他也就不好在場。
河蚌乖乖地泡了個熱水澡,洗得香噴噴地跑到容塵子房裡。容塵子坐在書案邊看書,案上一方燭台,一盞清茶。清玄本侍立在旁,見她進來,自然不好久待,忙退了出去,順便帶上房門。
河蚌嬌滴滴地倚到容塵子懷裡,聲音又脆又嫩:「知觀~~~~」那尾音轉了個花腔,容塵子低嘆,不由放了手中書卷,替她揉揉肚子:「可有好些?」
河蚌靠在他懷裡讓他揉肚子,舒服得真哼哼:「人家要知觀抱著睡!」
容塵子將她抱起來方發現她身上只披了一塊大浴巾,裡面什麼也沒穿。他頓時一臉怒色:「你、你你!你又穿成這樣出來!如被人撞見如何是好?!」
那神色太兇,河蚌頓時就眼淚汪汪了:「你不疼人家,一天到晚盡訓人家!嗚嗚嗚……」
容塵子深呼吸一口氣,去她房間給她取衣物,也順便冷靜一下,打算回來之際降兩個調再跟她說話。然等他拿了衣裙回來的時候,河蚌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半床薄被只圍住了腰際,她的雙腿修長筆直,雙足精巧玲瓏,後背更裸出一大片光潔的肌膚,長發披了半枕。
容塵子雖定力極佳,但他對河蚌本就情深,一時也有些動意。他粗糙的手掌緩緩撫摸河蚌的後背,那肌膚嬌嫩柔滑,她似有所覺,睜開惺忪睡眼。容塵子喉頭髮干,右手緩緩握住她的纖足,輕輕揉搓。
河蚌睜開眼睛,明眸似水。容塵子不再提先前的事,語聲溫柔:「明日我帶你去個地方。」
河蚌將螓首擱在他頸窩裡,慵懶嬌憨,全然安全無害的模樣:「去哪?」
容塵子輕拍她的後背哄她入睡:「去見一個故人。」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河蚌照舊睡到日上三竿。容塵子一大早就被鎮民請去瞧病,回來陪她吃了早飯。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裙衫,領口開得太低,被容塵子揪回去又披了一條肩巾,這才允許出門。
凌霞鎮的街道格外乾淨,道旁樹又添新綠。容塵子與她並肩而行,清玄、清素背著包袱跟在身後。晨曦將四個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河蚌沿著青石板之間的fèng隙跳格子:「知觀,我們去哪呀?」
容塵子語聲溫柔:「就到了。」
轉過兩條小巷,漸漸地來到一間民房,河蚌歪著腦袋打量:「眼熟。」
容塵子扣開房門,開門的是余柱生家女人,他們起得早,這會兒全家已經吃過早飯了。見到容塵子一行,余柱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知觀,您怎麼來了?快快進屋坐。」
容塵子也不過多寒喧,直接領著河蚌去了老余家的豬圈。老余家豬比人吃得早,這時候每頭豬都在睡覺,只有最後一欄那頭黑色的母豬槽里還剩下大半槽豬食。
余家人不知道這頭母豬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幾天正在商量著將它賣給豬販子。河蚌在欄前看了一陣,那頭豬早已餓得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頭的身上舊傷、新傷斑駁難辨。這時候它靜靜地趴在cháo濕的稻糙上,甚至不像是活物。
河蚌終於想起來這個地方為什麼眼熟了。
「劉沁芳。」她輕輕喚出這個名字,言語之間貓兒一樣的溫柔無害,似乎只是舊人道旁相遇,懶懶地打了個招呼而已。那頭豬卻猛然顫抖起來,它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站起身來,尋聲狂奔而至,已經被皺紋遮蓋一半的眼睛裡淚水滾滾而下。
河蚌伸出手想摸摸那頭豬,又嫌它髒,最後她握著清玄的手去摸了摸豬頭:「你還在這裡啊。」
那頭豬抖得像一片落葉,它不敢躲開清玄的手,又不敢靠近河蚌再惹她不悅,只能站定,一味流淚。
河蚌抬頭環顧了四周一圈,也嘆了口氣:「這裡……多少是簡陋了一點,千金小姐住不慣,我也多少能理解。不過你再適應一下嘛,住住就習慣了的。」
圈裡的豬哪裡聽得這話,但出乎眾人意料,它居然跪在了河蚌面前。一頭豬下跪,姿勢多少有點怪,但沒有人笑得出來,它眼中流出了兩行血淚。
河蚌這才懶洋洋地道:「淳于臨沒了之後,我身邊一直沒有人照顧,也著實很不習慣。我想找一個乖一點、機靈一點的僕人,只是劉小姐千金之軀,怕是幹不了伺候人的活。」
圈中的豬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糙,它拼命衝到河蚌面前,一個勁兒低號。河蚌歪著頭聽了一陣,最後她也不知從哪掏出個海螺,右手一掐訣,但見那頭豬身上散出十點星星般的光點,漸漸沒入海螺之中。容塵子這才牽了她,臨走時也安撫了老余家一番,賠了人家十一頭小豬的錢。
回到別館,河蚌破天荒地沒有睡覺。她將自己殼裡所剩不多的寶貝都倒了出來。裁玉為骨,以水為肌,做了個少女的身子。容塵子在旁邊看得啼笑皆非----倒也難得見她這般細緻。
河蚌將劉沁芳的魂魄揉進這副身子裡,但她也是有言在先的:「今日開始,你我關係便是主僕,為期五百年,五百年之內,你叫玉骨。我可沒有義務白救你的,所以日後若是我不滿意,你哪來的還回哪去。」
這時候的劉沁芳哪還有當初劉家小姐的偏執矜持?她跪伏在河蚌面前,身子瑟瑟發抖,四肢尚不能協調,著急之下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河蚌已經開始布置任務了:「清點好我的隨身物品,做一個下人應該做的一切。給你半天時間適應現在的身體。」
劉沁芳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還是清玄看她可憐,略扶了一把。她站起身便跌跌撞撞往外走,容塵子搖頭嘆氣:「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你多容忍些。」
河蚌裁了半天玉,也真是累了,她伸伸懶腰瞪大圓圓的眼睛:「人家也是孩子,又不見你容忍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