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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36:29 作者: 一度君華
容塵子很少聽她提起以前的事,這時候也不打斷,靜靜地替她挾菜。她一邊吃一邊想:「後來他被人殺了,殺他的人都是光著頭的。然後我們就過得特別不好,符禺山的妖怪又多又凶,我們總是被人欺負,都沒有吃的。」
容塵子聽得很認真,河蚌一個一個慢慢地數:「師兄會帶我們去找吃的,對我們還是很好的,只要找到吃的,都會分給我和師妹。可後來……後來遇險,他帶著我逃走,把師妹丟下了。」
她似乎又看見那日水中瀰漫開來的血,微微發抖,容塵子趕緊攬住她。她倒是沒有哭,時間太久了,再如何深重的悲傷,終也會淡:「再後來,我們再遇險,師兄逃走時把我丟下了。四周全是來搶吃的的水族,好多好多。」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比劃了一個很多很多的姿勢,「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一隻大鵬叼走了我。它啄不開我的殼,又兼我是內修,便索性帶我一起找吃的。我們吃的不一樣,但實在餓極了,我還是會吃點小鳥、小兔什麼的。後來師兄來找過我,當時我覺得他壞極了,再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
那段日子已經很久遠,她奶聲奶氣地講述,容塵子不時點頭。她似乎想到什麼:「後來……後來一次遇險,江浩然剛好路過,他身邊跟著東海的人,水族不敢惹,紛紛逃竄。他救了我,我就在江家住下啦。那時候江浩然還很小啦,才剛剛修成人形,但他是江家的繼承人,所以地位很高。而且嘉陵江的妖怪不多,吃的卻很多,跟著他就可以吃飽了。」
容塵子覺得這中間漏了什麼,那河蚌卻漸漸低下頭:「那隻大鵬鳥……當時真的太危險了,它們把我們隔開了,我水遁到岸邊的時候……沒能帶上它。」所以在後來很多很多年的記憶里,她總是刻意避開這個人,當他不曾存在過。「我恨了師兄很多年,可是直到那一刻,我看著水中的血越來越濃,我才明白師兄其實絲毫不曾虧欠我。我根本沒有資格恨他,他對我,早已仁至義盡。可惜當我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
容塵子將她攬在懷裡,她將臉貼在他胸口,悶悶地道:「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啦。」
容塵子雙臂施力,牢牢地將她圈在懷裡:「如果……我說如果,你還是江浩然的內修,在遇到危險,不得不為之的時候,你會拋下他嗎?」
河蚌眯著眼睛仔細想:「應該會吧,反正如果到了實在不迫得已的時候,他肯定會拋下我。內修和武修合作,生命是最後的底線。在危及生命的時候逃脫,本來就不算背叛。」
容塵子撫摸她的鬢角,時間太長了,長到當年會怨恨自己師哥的小妖怪,已經可以看淡取捨。他默默擁抱她:「你孤獨嗎?從修成人形,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你孤獨嗎?」
河蚌沒有回答。
如果身邊朝夕相處的人完全只是一種互利的合作,數千年的歲月,怎麼會不孤獨?
「我會盡有生之年陪在你身邊,」容塵子親吻她的額頭,「以後……我們都不再孤單。」
吃過早飯,容塵子帶河蚌去鳴溪泉摸魚。河蚌看見水,高興壞了,在裡面打滾胡鬧。容塵子也不管她,自找了個樹蔭處,坐下樹下,順便照看。待他看完半頁《天集卷》的時候,抬頭一看,水中本來玩得開心的河蚌不見了蹤影。容塵子一驚,倏然起身,如今她是仙體,捉妖那套對她不管用。且又在水裡,她斂藏氣息的法子可多的是。
容塵子便著了急:「小何?!」
他走下溪澗,那水及膝,河蚌倒是見了許多,惟獨不知道是哪只。
容塵子本是個嚴整的人,平日裡格外注重儀表,這會兒也顧不得了,挽起衣袖便四處尋它。這河蚌也壞,不知道躲到了哪裡,任容塵子左呼右喚,就是不吭聲。容塵子心下微沉,他也清楚,這是水裡,若是這時候不找到它,它不知道又要游到哪裡去。
她還是想走。
若是在從前,他斷不會勉強旁人的去留。但這時候他不願再固守所謂的君子之風了,它若走了,自己便會像江浩然、淳于臨一樣成為過去。它一樣會開開心心地生活,說不定回到東海,再找一個武修,整天吃吃喝喝,以食忘憂。
他不願意就這麼成為過去。
溪澗清幽無人,容塵子尋了一陣,突然轉身上了岸,他語聲極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儀:「你走不了的,出來。」
水中毫無動靜,他不過片刻便以陣法困住四方,復又在樹蔭下坐下來,語聲淡然:「餓了就出來,中午帶你去吃佛跳牆。」沒有回應,他也不著急,衣裳濕著,他以內勁祛濕。
一人一蚌一直僵持到午時,靠近山體的石fèng里突然冒出一串泡泡。容塵子搖頭:「出來,走了。」
沒有聲音,容塵子還是擔心她餓著,不由又哄:「乖,御香庭的佛跳牆很有名的,走吧。」
半天石fèng里才有一個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格老子的,你過來幫我一把,我卡住了!!」
容塵子啼笑皆非,復又下水將它掏了出來,怕擦到它的殼,還細細查看了一番。河蚌變成人形,累得直喘,她還不服氣:「我要是不被卡住,早就跑遠了!!再不怕你這個陣呢!」
容塵子將她抱在懷裡,咬破食指,在她額頭一點,印下一顆鮮紅的美人痣。河蚌只覺得額頭一燙,忙不迭伸手去摸,自然是什麼也沒摸到。她神色驚惶:「你做什麼?」
容塵子腳步不停:「別鬧了,再晚沒得吃了。」
☆、第七十五章:飄風終朝,驟雨終日
御香庭離凌霞鎮已經有五十多里路了,容塵子也不急,給河蚌折了個小毛驢慢慢走。河蚌手裡拿著十幾串糖葫蘆,一路東張西望,開心得不得了:「知觀,你看那邊有賣河蚌的!」
那小驢走得穩便,容塵子也不怎麼經管。他行到路邊,看著桶里一堆吐著泡泡的河蚌,不知為何就心軟了,停步將蚌連桶全買了,也無他話,找了個小河全放生了。回來時那河蚌還在吃糖葫蘆,小毛驢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她嘴角沾著亮晶晶的糖渣,兩頰鼓鼓的。夕陽晚照,風吹柳絲,平淡的風景莫名地就添了一抹亮色。
前行不遠,容塵子就遇到了一個他絕計不想看見的人,這個人從後面追了上來,緊盯著毛驢上的河蚌,語聲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驚疑:「盼盼?」
河蚌回過頭,就看見了江浩然。他身著一襲淡金色的長袍,玉冠束髮,一雙手質如金玉。千餘年,他也褪卻了當年的稚嫩,有了一方之主的氣勢:「盼盼,真的是你?」
河蚌又含了一粒山楂在嘴裡,斜睨他。那小毛驢與容塵子本就心意相通,這時候倒是往後跳了兩步避開他的祿山之爪。
「江尊主,別來無恙?」容塵子神色疏淡,江浩然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他,雖然百般不願,卻仍是先見了禮。河蚌有吃的也不著急,就坐在小毛驢上揪驢耳朵玩。江浩然也漸漸平復了情緒,他看了容塵子一眼,正好對上容塵子的目光,他也有了計較:「此處不是個說話的地方,知觀,我們且借一步說話。」
容塵子身如山嶽,不卑不亢:「貧道同尊主無舊可敘,亦無話可說。尊主若無旁事,還請借過。」
江浩然可沒有龍王好打發,他對這隻河蚌的習性再清楚不過的。誰給吃的她就覺得誰最好,而容塵子雖然方正嚴厲,但對她也是真有情義的,若是由著他養下去,日後再想要回就難上加難了。心下一思忖,他便攔住了那頭小毛驢:「知觀,我與盼盼之間有點誤會,您是出家人,便應修清虛之道、覓長生法門,這些凡塵俗事,您就不必摻和了吧?」
小毛驢跳回容塵子身後,容塵子將河蚌從驢背上抱下來,攬在懷裡。河蚌在他懷裡吃著糖葫蘆,他伸手細細拭淨她唇邊的糖渣,沉默了很久方道:「出家也可以還俗。」
江浩然微怔,連河蚌都目帶驚詫,容塵子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只要下定決心,原沒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你若要名分,我入世便是。」
河蚌隨即又低頭吃果子,不說話。
江浩然上前兩步,容塵子一手格住他,二人寸步不讓,就這般對恃。江浩然長年禁慾,又修的外家法門,脾氣難免暴烈,這時候早已不耐:「知觀這是要同本尊主動武嗎?」
容塵子右手握住背上寶劍,威怒不揚,神色淡然:「以你我身份,本不應作意氣之爭,但若關乎於她,貧道絕不相讓。江尊主若再上前一步,今日只怕要血濺此處。」
「好!很好!」江浩然怒極反笑,他雙手交握,發出金屬相擊的聲音,「本尊主倒要看看,今日到底是誰血濺此處!」
容塵子將河蚌放下,二人狹路相逢,畢竟時候不對。若河蚌長大了,性子穩了,自然也會顧全大局,不讓他們真刀真槍打起來。但如今河蚌智商如同七八歲幼童,正是貪玩的時候。她巴不得看熱鬧,哪裡想得到那麼多。
容塵子將她抱到小毛驢上,又從包袱里取了些果子給她,柔聲安撫:「先墊墊肚子,馬上就好。」
河蚌吃著果子,又看了一眼江浩然。江浩然雙手金光湛湛,眸中怒火熊熊:「不必擔心,你死之後,我自會好好照顧盼盼。」
容塵子並不理會,兩個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比劃也要選個像樣的地方,總不能站在路中間。就近有一條溪流,人跡罕至,是個爭風吃醋的好地方。小毛驢駝著河蚌站在柏樹下,江浩然站在溪澗中央的一塊岩石上,容塵子站在他對面,三月春風撫面而過,夕陽漸沉,暮□臨了。
江浩然性子火暴,自然是他先動手,容塵子凝神斂氣,不過瞬間,他便平和如晚風。四下無人,江浩然便起了殺心。雖然容塵子是星宿轉世,但如今他未歸神位,也不過是個凡胎。而自己卻至少總有千餘年的道行,要殺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真要說來,他與容塵子並無仇怨,但河蚌居然同容塵子有過肌膚之親,他雖仍想將她帶回江家,但說一點不介意卻也是自欺欺人之言。他自出生便是江家指定的繼承人,可謂一生順遂,有些事難免耿耿於懷。這時候正逢良機,難免不願錯過。
容塵子是道家仙師,江浩然乃武道翹楚,二人交手的場景可謂是百年難遇。暮色籠罩下的溪澗不時泛出金色的奇彩,江浩然一雙手在淺淡的暮色中看來分外醒目,河蚌啃著糖葫蘆,駝著她的小毛驢也不吃糙,在樹下呆呆地站著。她揪揪驢耳朵,也十分無聊:「你們誰贏了誰就帶我去吃東西嗎?」
江浩然掌風如刃,攪亂一澗溪水,水珠賤散開來,斷枝穿葉。聽得河蚌言語,他語態森然:「容塵子,你若退讓,尚有生理。」容塵子神色淡然,應對之間從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