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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36:29 作者: 一度君華
用了半天力,腿絞絲不動。她嘶著嗓子哭了一陣,緩緩舉起手中的法杖。杖頭蛇口暗藏斧狀寒精,鋒利無比,她按下機括,一下一下砸著雙腿。血溢了出來,依然那麼紅。她砸到最後,又想放聲大哭,可是周圍空無一人,哭給誰聽呢?
最後一杖下去,她終於能夠往前爬了,因為她的雙腿已經不在身上了。
腦子裡似有什麼聲音,忽遠忽近。她強撐起神識,拼命爬出土室。外面陰影里躺著一個人,紅衣黑髮,容顏皎皎。河蚌爬過他身邊,細細地看他。三百六十餘年的朝暮相伴,他熟悉得像是凌霞海域每一場cháo汐退漲。
鳴蛇許是回了自己的肉身。河蚌在旁邊逗留,最後她爬上去,趴在他身上,沒有一滴眼淚,她的聲音也不再嬌脆,她甚至找不到任何詞彙,只能哽咽著道:「淳于臨,人家好疼……」
眼前的淳于臨睡得熟極了。以前夜間,就算他睡著再熟,只要輕輕叫他一聲,他都會醒來。只要她不開心,她就會給她講笑話,給她做吃的。他說她的蚌殼,是整個東海海族裡最漂亮的。
河蚌在他胸口趴了很久,最後終於知道,他不會再醒來了。
四千多年啊,師父、師妹、師兄,還有他,他們一個一個,都離開她,獨自去了。
她從他身上爬下來,滾落到地上,她真不願死。如果連她也死了,那些美好或者淒涼的聚散,那些曾經深愛過她的人們,還有誰去記得呢?
可生命又哪有永無止境呢?
她必須勇敢,迎接這場起滅循環。
她爬到門口,又回頭望,陰影里淳于臨安靜地沉睡著,仿佛閉上眼,還能看見他溫柔如初的笑容。
打鬥聲越來越近,河蚌雙手早已鮮血淋漓。殿內的鳴蛇已經被除了大半,蛇屍堆積如山。那條上古鳴蛇背生四驥,正與眾人冷冷對望。江家人已經發現了江浩然的異常,容塵子一眼看見了從鳴蛇身後爬出的河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河蚌,身材,言語嬌俏。比起她,這時候爬出來的河蚌簡直像個骯髒的死屍。
可是容塵子一眼就看出來那才是她。儘管臉上一片血污,她的眼神卻是那麼的乾淨、明亮。那種隱忍的痛苦之中甚至略帶了一絲得意,好像在插著雙腰大聲嚷:「格老子的,臭鳴蛇,老子還不是爬出來了!」
她笑著揚起法杖,容塵子與她對視,唇際在笑,眼睛卻在流淚。他閉上眼睛,回身擁住身邊的假河蚌,在錐形刃刺出的片刻突然出拳,以寸勁將她的掩體連同胸口的蛇身一併打碎。皮下連肌肉都碎成血沫,肌膚卻絲毫不損。公鳴蛇未看出異樣,它扇動四驥,正欲噴火。
河蚌舉起法杖,腥紅的光線照亮了大殿,鳴蛇這才發現了她的存在。它也吃了一驚,忙不迭甩尾將它捲起來。它卷得那麼用力,整個身體都盤在了一起。「小何!」容塵子悽厲地呼喊,河蚌已無法回應。她的每一寸骨骼都被蛇身的力量絞碎,但是沒有血,沒有一滴血。
她閉上眼睛,不願自己的死相太難看。鳴蛇還要想風、水靈精,那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它將河蚌卷到身前,突然想到什麼,瞳孔中露出驚恐之色。河蚌無聲地扯了扯嘴角,突然砰地一聲巨響,整個大殿都被震得跳了一跳。
一片血霧。
橫飛的血肉布滿了整個大廳,隱約還有法杖的碎片。千年的河蚌,誰知道她殼裡儲著多少珍珠?全部爆炸開來,即使是公鳴蛇這般上古的神獸,也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何抵擋?
它的蛇身被炸得四處都是洞,內臟外溢,其景越發猙獰可怖。他瘋狂地想要找到河蚌的殘肢再將她撕成碎片,然後他遇到了同樣瘋狂的容塵子。這已經不再是一正一邪的較量,容塵子目眥欲裂,用盡身上所有金色的符咒,什麼道法、什麼天綱、什麼倫常?
他眼中只剩這漫天血雨。記憶里伊人笑靨如花,語聲嬌嬌脆脆:「我不騙你……我喜歡你。」
為什麼一句喜歡,要用這樣多的血淚才能證明?為什麼原本最溫馨甜蜜的表白,一定要臨到最後、無法挽回之時,才去相信?!
江浩然在角落裡找到河蚌的身體,那柔嫩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她的瞳孔已經全然失了焦距,那聲音又沙又啞,像鐵器相刮。這是一隻最是愛美的妖怪,四千多年來最狼狽髒污的時刻。可她卻笑著,她看不見任何人,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還是笑著:「當我還有真心的時候,總是遇不到對我真心的人。後來終於遇到了,又被嫌棄沒有真心了。」
江浩然想替她捂一下傷口,但她身上的傷真的太多了。他只有看著那血不停地流,河蚌還在喘息,但是身體……漸漸感覺不到痛了。她淺笑:「容塵子……能夠打贏鳴蛇吧?」
江浩然握著她的手,將臉貼在她耳邊:「能。」
她聲若夢囈:「江浩然,我欠你們的,已經還了。你們欠我的……我不要了。」
江浩然靜默許久,緩緩鬆開她的手,那皓腕無聲垂落。
☆、第七十章:日更黨的尊嚴
一片金光傾泄,鳴蛇的肉身無法再支撐,它無法控制自己噴出的火焰,附近的小鳴蛇都受他所波及,開始著了火。沒有河蚌控水,地下的溫度高得可怕,一些修為差的水族早已堅持不住,暈倒在地上。鳴蛇魂魄離休,化作一道金光,遁離大殿。對付魂魄是容塵子的專長,他劍如流光,一劍刺穿了鳴蛇金色的魂魄。他慘叫一聲,仍然逃入山底洞穴。
容塵子追過去,葉甜不放心,急忙去扯莊少衾。莊少衾看著角落裡河蚌破碎的屍身,若有所思:「你覺不覺這場景有點眼熟?」
葉甜已經急得直跺腳:「什麼時候了你還站在這裡?師哥追過去了!」
莊少衾在地上找來找去,葉甜快急哭了----你不去我去!
莊少衾也沒有理會----容塵子這時候簡直是魔化狀態,受了傷的鳴蛇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大殿裡滿地的殘肢血肉,鳴蛇巨大的身體被拋在一邊,連背上四翼都被罡風所傷,四處都是缺口。莊少衾走近鳴蛇,四處查看也不見異樣。鳴蛇的第三隻眼,傳說有通陰陽之能,這時候緊緊地閉著。
他伸手一觸,那蛇眼竟然流出血來。莊少衾輕吁一口氣,難怪鳴蛇力量突然不濟,原來是中間蛇眼受傷。他輕輕剝開青灰色長滿細鱗片的薄膜,下面的眼珠已經全部破碎,只看到淋漓的鮮血和一個黑色的物體。
莊少衾扯了一塊衣角,隔著手扯出那塊東西,蛇眼中的血如泉噴涌,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不再說話。
距離鳴蛇的死,已經過去了三天,官府和道宗一併清除了長崗山下的蛇卵,並將長崗山設為禁地,以防再有漏網的蛇卵借氣成人。凌霞鎮村民雖然仍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之中,但也都遷回了原藉,繼續生活。
清虛觀卻始終不能走出鳴蛇帶來的陰影,容塵子閉關無量窟,連葉甜也被拒之門外。葉甜憂急不已,莊少衾卻在猶豫。他從鳴蛇眼中摳出一物,灰黑色的外殼,只有嬰兒拳頭大的那麼一塊。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會看著眼熟----那一片金紅色的光,其實不是河蚌的血或者鳴蛇的魂魄,是渡劫成功的祥雲。
只是當時情況,大家都未曾往這邊想而已。仙道有劫後重生一詞,也就是說,如果這隻嬰兒拳頭大小的河蚌就再不是河蚌了,她是神仙。難怪上次單憑天水靈精便支持她的元神活了幾天幾日,如今風、水靈精同在,卻不過片刻就斷氣了。原來只是重生。只是她明明不想修仙,如何卻渡過了仙劫呢?
現在莊少衾也沒時間想那麼多,他在猶豫。
葉甜又過來找他,他開門將葉甜拉進房間,圓桌上除了一套茶具,還有一個灰黑色的東西。葉甜一臉怒氣:「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快想想辦法!」
莊少衾聳聳肩,朝她指指桌上。葉甜目光往圓桌上一轉,然後她一臉囧樣:「你……你不會以為隨便找個河蚌,就能讓師哥振作起來吧?」她將墊在絲絨上的那個小河蚌拿起來,又仔細看了看,「也許也能蒙過去,不過這個小了點。」
莊少衾嘆氣:「胡說什麼?你將這個給大師兄,他自然明白。」
葉甜不懂:「可這個真小了點,他就是個傻子也不會信的!」
莊少衾卻沒理她:「我先回宮了,離開許多時日,如今事了,也該走了。」他似不經意一般看了一眼葉甜手裡的河蚌,緩緩轉過眼去,「你真正應該擔心的是避免它的消息擴散。如今這樣的內修必是各處爭搶,師兄不擅甜言蜜語,只怕哄不住她,爭不過別人。」
他收拾了東西,帶著兩個弟子下山了。葉甜手裡還拿著那個河蚌。她一臉狐疑地打量了半天,最後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賤蚌?真的是你嗎?」
她手裡那個拳頭大小的河蚌一動不動,跟塊黑不溜丟的石頭一樣,葉甜還是覺得有點懸。莊少衾一向不著調,若這只是他隨便從哪個溪里捉來的野河蚌,師哥瞧見了還不要睹物思人?不,是睹蚌思蚌?
她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這個辦法太矬了,可是如果……她懷著淺淡的希翼,如果這真的是那個河蚌,師哥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她一咬牙,一跺腳:「就靠你了,人家是蚌,你也是蚌,你一定要HOLD住啊!」
無量窟門口,葉甜敲打石門,無人應聲。她只得大聲嚷:「師哥,我找到河蚌了,你快開門!」
還是沒有聲音,她急了,就命清玄、清素將石門砸開。清玄、清素俱都狐疑:「師姑……您真的、找到那隻河蚌了?」
葉甜想著她手裡這個也是個蚌,當下底氣就足了:「廢話!快砸門。」
清虛觀的小道士這些天日日提心弔膽,總是心繫著師父。如今見事有轉機,一個個幹勁十足,很快便將石門砸開。葉甜衝進去洞內,容塵子坐在冰床上,尚未說話,她已經鼓起勇氣,將手中嬰兒拳頭大小的河蚌一把遞上去:「師哥!我……我找到了,她在這裡!」
容塵子起初是一怔,隨後他看清了葉甜手心裡的東西。那極小的、灰黑色的一團,蜷在殼裡一動也不動,像顆小小的鵝卵石。他緩緩站起身,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葉甜緊張地注意著他的神色----不是吧,還當真HOLD住了?
容塵子緩緩伸出手去,他能感覺那團小東西籠罩於全身的仙靈之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將那塊小小的河蚌捧在手心裡,那才是他的珍寶。他埋頭以最輕柔的動作親吻它的外殼,小道士們俱都渾身僵硬----師父……該不會是得失心瘋了吧?
容塵子快步趕回臥房,急令清玄備水,加糖。小道士們也都有些將信將疑起來----難道還真是那河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