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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8:55:11 作者: 一隻甜筒
只是乍一見那名摘去黑布的案犯,整個直隸府清吏司衙門都面面相覷,怔在了當場。
案犯肩背及臀,都受了棍傷,口鼻也腫脹不堪,好在傷口被處理的很好,故而雖整個人形容狼狽,仍能看出大概樣貌。
饒是如此形狀,此人卻仍兇惡著神情,唔噥不清地說著話,時不時大喊大叫。
將此案犯押送而來之人,黑衣黑面,面對這一位楊維舟楊大人,不卑不亢,吐口清晰。
「此人名叫程務青,乃是刑部上個月下發緝捕令里的案犯。還請楊大人審度。」
一句話交代清晰,楊維舟登時明了。
這宗案子很棘手,棘手到上一任直隸清吏司鄭嚴律告病致仕,他楊維舟臨危受命,實則趕鴨子上架。
程務青是當朝一品大員的親外孫。
「行首案」一出,直隸清吏司的人以為抓了幾個紈絝定罪便能結案,豈料那兩名投河自盡的行首的至交好友,同為秦淮行館的暮雲姑娘,在朱雀門大街敲登聞鼓,以柔弱女兒身生受了金陵府衙門裡的三十殺威棒,狀告程務青為此案首惡。
此事在金陵鬧的朝野上下,人盡皆知,金陵府衙的官員們束手無措,最終只能上報刑部審復。
程閣老明面上笑說一派胡言,老夫家小行事磊落,盡可去查。背地裡卻將程務青藏匿半月之久,又因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他湖阜一黨的同僚及門生,只要刑部衙門捉不到程務青之人,此案便會一拖再拖,最終不了了之。
誰也不曾料到,今夜會有這等棘手的收穫。
楊維舟在地方上,名聲極好。
他任登瀛知縣時,當地官僚勾結倭寇,縱倭寇上岸侵擾。楊維舟到任後,不計生死,捉一人解不了倭寇之苦,那便全捉。到末了,那登瀛府衙衙門裡能站著的,竟只剩下幾名官員,其餘的全部押解進京受審。
他能被調任京城掌管直隸府清吏司的郎中,泰半是因了他秉公的執法手段。
「行首案」里兩名受害的行首,雖是投河自盡,可屍首被打撈上來時,渾身布滿傷痕,鞭痕、灼傷的痕跡、身體更是遭到非人的侵犯,在生前遭遇了什麼,難以想像。
偏這些紈絝,第一日被捕歸案時,他們的爹娘竟還輕飄飄地托人來遞話,左不過就是那些。
「兩個妓子,飲酒作樂時失足跌入秦淮河,還能牽扯到我們家孩兒?」
「若當真有人狀告,賠幾個錢結案便是,何至於興師動眾的,把孩子拘進衙門裡?」
紈絝們歸案的第一日,有家裡權勢滔天的,便被領了回去,那程務青就是那一日被保了回去,到今夜才歸案。
楊維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
清吏司的衙役將程務青關入了刑部大牢,專派人守著,楊維舟下令萬不可泄露此人消息,第二日的晚間才收拾齊整,從刑部衙門踱出,慢慢地往太平堤後的官邸而去。
朝廷的重要衙門大多設在正陽門左近,唯有三法司皆在太平門外,其旁便是鐘山,大抵是因著刑部大牢里常有嚎叫之聲,在城中的話怕會驚擾街巷。
楊維舟今年不過而立。他是山東人,有著一張英武的面容,和高大的身軀,此時緩緩踏上太平堤上,身影偉岸地像一座山。
此時鐘阜煙晞,玄武湖的夏荷初開,湖堤有一段向上的高崗,楊維舟慢慢向前行,心頭縈繞「行首案」的細枝末節。
此案人證、物證、乃至兩名行首的遺體都已剖驗取證,樁樁件件都指向此案的首惡程務青,若是尋常紈絝犯案,怕是早已被緝拿問斬,可此人是程務青,當朝一品大員、太子太師程增壽的親外孫。
此時,程家一點動靜都無,怕是還不知曉程務青的下落,而黑衣人能將程務青送來直隸清吏司,怕也是相信公權法律。
倘或拋卻良心、攀炎附熱,那便將人往太師府送去,討一個升官發財路,未來前程似錦,即便不能,似乎也好過來日被人秋後算帳。
楊維舟自嘲一笑,忽聽得高崗之上有腳步聲,因這太平堤又叫做孤淒埂,若非三法司之官員,很少會有人出現在此地,楊維舟警覺起來,慢下腳步,往那高崗處望去。
清荷蓮葉開上了長堤,有煙水氣氤氳在低處,來人一襲長衫,身形清瘦頎秀,月色落在他的肩背,像是負載了一整個夜色,顯出芒寒色正的況味。
他道了一聲楊大人,嗓音清冽,自有一番清雅意味。楊維舟早已認出此人,心生疑慮之外,又憑白起了一股嚮往之心。
有的人就是這樣,他站在那裡,就能讓人無端想起建安風骨、魏晉風流,令人心生仰慕。
楊維舟快步上前,恭謹垂首,還禮道:「閣臣大人。」他頓了頓,「太平堤盡頭是三法司的官寓,下官方才下了衙。不知大人為何來此。」
「乾定六年的殿試,御試策題有一道,」顧以寧微頷首,「如保赤子,心誠求之。(2)彼時楊大人的答卷雖只點了第十九,我卻品讀許久,有一些不解,還請楊大人釋疑。」
楊維舟為之一震,他從前自詡策問很好,卻只在殿試得了第十九,一直為心中大憾,此時聽得顧以寧這般說,頗有伯牙子期之感。
「不敢,閣臣大人請問。」
「楊大人明知文貴簡潔,無取冗長,為何卻執意那般直指時事、批判汰侈?」顧以寧輕緩出言,腳步慢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