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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8:53:16 作者: 折火一夏
    「…」

    我又要惱羞成怒,他順著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頭髮,笑著說:「對了,你還有他的墨寶嗎?有的話可以考慮收藏或者賣掉。你父親的畫還是很有市場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歡巧克力?按現在的市價,你父親的一幅畫就可以夠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著他,說:「…」

    「怎麼?」

    「可,可是,」我幾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說那些畫是畫著玩的。然後母親每次說需要點紙點火的時候,他就順手抽一張過去,所以,所以很早就給抽沒了啊…」

    「…」

    顧衍之輕咳一聲:「好了,沒有了也沒什麼關係。你父親這樣做,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我們來回到剛才的問題。離開這裡,會有很多好處。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離開這裡呢?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和鎮長商量過了,你如果肯走,他不會再提出什麼別的意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則始終平靜,帶著一點點的溫柔。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出於什麼緣由答應了顧衍之。畢竟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窮困,畢竟很親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誰都不認識。我只是聽一個人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接下來他就問我,究竟要不要跟他離開山中呢。

    可是小孩子的勇氣和思維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顧衍之拿出一副對待大人的態度來同我商量,而且他從容沉靜,輕描淡寫。他這樣的態度,讓我無法用懷疑和拒絕來回復。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很可惡,可是卻不像會騙人。他做慈善。他有點兒親切。他的衣著體面光鮮。他受到鎮長的接待。他沒必要騙我一個小孩。漸漸接受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里威風八面,拒絕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里倒地不起。最後我只沉默了一小會兒,就小聲說:「…行啊。」

    再後來過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講過這一幕。因為正處於剛剛和顧衍之談戀愛的興奮狀態,我的描述十分樂觀:「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上一秒我還在為別的小事跟顧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離開這麼一件大事。我很少這麼信任一個人的。所以這充分說明,我們天生就很有緣。」

    鄢玉正在讀醫學報,推了推眼鏡,頭也不抬地回答我:「這只能說明他比較會蒙,而你比較好騙。」

    「…」

    我們在第二天的上午啟程。清晨,山中薄霧還沒有消散的時候,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親。回來已經是臨別的時刻,鎮長正拿出他攢了半年多都沒捨得吃的臘肉送給顧衍之。又送了花椒,蟲草,天麻等等的東西。他們站在車子旁邊交談許久,然後鎮長一臉嚴肅地過來找我。

    他其實向來都很嚴肅,可我們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為知道他僅僅是吹鬍子瞪眼,心腸其實很軟。我們倒騰出來的爛攤子他總會收拾。他做鎮長已經二十年,殫精竭慮,全都為了村民。此時面朝太陽而微微眯眼,愈發顯得面容溝壑滄桑。他同我說:「丫頭,去了外面要聽話,別再這麼皮。要對人有禮貌,要好好上學,努力念書,以後讀初中,讀高中,念大學,為村里人爭光,更為你父親爭光,千萬別丟了他的臉!要是萬一有人敢對你不好,你不想在那邊待下去了,也別怕,也別想著別的,只管回來,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你叔叔我這什麼時候都留著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彎下腰,深深給他鞠了一躬。接下來說什麼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麼也不說,扭頭鑽進車子裡。不一會兒顧衍之也跨進車子。我看著車子外面花白頭髮的鎮長,眼眶酸疼。車子顛簸啟動,慢慢離開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淚終於沒能包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覺得很狼狽。更狼狽的是,顧衍之還坐在旁邊,他看了看我。頓時感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丟臉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於是狼狽理所當然又變成了惱羞成怒。然而又無可奈何。最後泄氣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車算了,沒提防他突然開口:「早上去了哪裡?醒來就不見人影,頭髮還跑得這麼亂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淚,正好在這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批評他的理由:「你剛才不應該收鎮長給的東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蟲草他們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還打算過兩天翻山去賣呢。」

    然而他說:「我可沒收。我只拿了臘肉。剩下那些都讓小吳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樹底下。」

    「…」

    我討厭的人正好是這麼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這樣的事實簡直讓人心灰意懶。我沒了跟他鬥嘴的心情,托著下巴再也不說話,鬱悶看向窗外的時候,被人握住肩膀擰了過去。

    我的眼角被人隔著柔軟手帕輕輕按住,顧衍之將我方才哭花了的臉一點點擦乾淨。又叫我背過身,用梳子攏順了我的長頭髮,最後他在裡面還埋了幾根細細的麻花辮。顧衍之做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看到前面司機的眼神。他時不時往後瞄一眼,看起來對顧衍之綁麻花辮的手藝很感興趣,又像是受到了一點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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