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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8:09:09 作者: 星河蜉蝣
    將這些一切通通推翻,狄然又覺得,比起回到那年冬天轉折讓所有事都不曾發生過,她情願現在的處境。

    痛是痛了,但不後悔。

    窗外的樺樹林裡又想起了那首叫不出名字的民謠,清涼如水的樂調,像極了天上皎皎的月光。

    她淺淺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李東揚,而後把臉埋進枕頭裡裝睡。

    李東揚看她「睡了」也放下手機,扯過毛毯蓋住自己蜷縮著迷糊過去。

    狄然睡不著,也不願意睡。

    沒有鎮定劑的睡眠里總是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噩夢。

    夢裡有微笑的敬闕智、脖子上的項圈、麻痹全身反覆不停的電流,還有背朝著她頭也不回的陸川。

    她豎著耳朵,聽著窗外清冷悽美的小調,恍惚間就到了下半夜。李東揚睡夢裡有些不安,在狹小的沙發上翻來覆去,大喘著粗氣。

    狄然最近的睡眠常常被噩夢包場,明白那種感覺。她想了想,悄悄從床上起來走到李東揚旁邊,就著明亮的月光,看到他眉頭皺得緊緊,像個生氣害怕的孩子。

    狄然伸出手指在他眉心上揉了揉,李東揚驀地睜眼,扯住她的手腕,他眼神里是驚恐的光,在看清是她以後鬆開了手。

    他靠在沙發上輕輕舒了口氣。

    「去床上睡吧。」他在這裡睡不安穩,狄然輕聲說,「我睡沙發。」

    李東揚翻了個身,屁股朝著她。

    狄然只好又說:「去床上和我一起睡,行吧?」

    話音剛落,李東揚捲起被子起身。

    狄然:「……」

    他拿過很多毛絨玩具壘在大床中間,規矩地躺在一側,看狄然還站在那裡,陰陽怪氣地說:「後悔了?後悔了我就回沙發,沒關係的。」

    狄然還是不動,他又說:「真墨跡啊,以前和我睡一張床怎麼不覺得彆扭呢?有男朋友了就是不一樣,和陸川睡你也這麼墨跡嗎?」

    狄然爬上另一邊躺下,輕聲問:「你做噩夢了?」

    李東揚不自然地別過頭:「睡你的吧。」

    他說完又翻身將屁股朝著她,狄然那晚依舊失眠,但李東揚後半夜睡得很好,他偶爾說說夢話,沒有再做噩夢。

    ☆☆☆

    那年倫敦的冬天不冷,狄然每天固定時間接受心理治療,每周李東揚開車帶她去看一次心臟,她很少出門,李東揚提起,她才會懶洋洋窩在輪椅上讓他推著出去走走。

    她走得動,只是不想動,像只年邁的老公雞對生活沒什麼激情,也不再打鳴,李東揚戳她一下,她才抖抖翅膀撲掉身上的灰塵,在那段日子裡,唯一能讓她稍微認真對待的事情就是每天的治療。

    醫生說她能好,雖然她還是失眠多夢,還是會在想起某些記憶時渾身控制不住顫抖,但她願意相信醫生的話。

    哪怕每次心理治療時不停回想起那些事情,對她而言不下於一種殘忍的懲罰。她的身體和本能其實很抗拒這件事,但她心裡不知哪裡生著一股倔一定要自己客服這種抗拒,兩者相互作對,弄得她疲憊不堪。

    她從來不說,但李東揚不難發現她的痛苦。

    廁所里經常出現成片掉落的頭髮,有專門的營養師調配餐飲也不見她氣色好轉,她眼窩深陷,精神越來越疲軟。

    陳醫生找到李東揚,建議停止這種強行治療:「然然的症狀很特殊,比起電擊和囚禁帶給她的傷害,照片才是她心裡最在意也最想逃避的。我的建議是,在不影響生活的前提下暫時放一放,說不定幾年後會慢慢自行恢復。」

    「為什麼會這樣?」李東揚問。

    「也許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強烈的情緒波動,又或者是每當看到這張照片時,她就明確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遭受什麼,已經形成了身體上的記憶。」

    「這是一種迴避反應,害怕再體驗痛苦,她的本能會主動迴避可能引發創傷體驗的事物。她看到照片時的難受反應是身體對她的一種保護機制,如果她不快速停止,接下來可能會面臨更大的痛苦。」

    「照片和真人會不會有區別?」李東揚想了想,「換成是真人站在她面前,也許不會有事?」

    陳醫生:「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換張照片只要是同一個人,她還是會有反應,建議不要輕易嘗試。」

    「PTSD在大多數人身上的持續時間不會太長,當然也有小部分例外,如果不是特別急迫,我建議只要刺激物不再出現,可以試著讓她自然恢復。」

    「自然恢復要多久?能完全恢復?」

    陳醫生說:「我不能保證。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也許會周期性恢復,也許會漸漸緩解,因人而異。」

    「但我不建議再治療下去,她精神狀態很差,比剛來的時候還要差,每次治療對她而言就是痛苦記憶不停重現,這對她傷害很大。」

    李東揚複雜地看著在湖邊輪椅上懶洋洋坐著的狄然,她身上裹著一條小毯子,懷裡抱著肥皂,在初春的暖陽下昏昏欲睡。

    陳醫生又補充:「但我見過的大多數病患,症狀都會隨著時間慢慢減輕,她現在看到照片嘔吐、心率過快,也許一年後、兩年後、三五年後就不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了。」

    春日的暖風拂來青糙的香氣,狄然轉過臉,慢吞吞朝李東揚招招手,李東揚起身過去:「冷了嗎?」

    狄然縮了下脖子,將自己裹在毯子裡,她眯著眼:「曬,我想回去。」

    李東揚看著她白得快沒血色的臉,不答應:「你多久沒曬過太陽了?再坐一會。」

    狄然指指輪椅:「那你給我翻個面,曬曬後腦勺。」

    李東揚:「真把自己當殘疾人了?懶死你算了。」

    狄然懶得說話,哼哼唧唧。

    她轉了個面,肥皂曬不到太陽了,憤怒地從她懷裡跳出去鑽到青蔥的糙地上打滾,樓下大鬍子抱著布偶貓出來散步。

    布偶貓和肥皂放養的野性不同,大概是家裡待慣了,一時不適應外面的喧譁,緊張地窩在主人懷裡,看到肥皂才眼睛一亮,躍躍欲試地蹦了下去。

    狄然正閉眼養神,冷不防一連串粗狂的「no no no」爆炸般響徹在耳畔,她嫌吵,將耳朵埋進毯子裡。

    那大鬍子還在吵,她抬起頭罵了一句:「idiot!」

    大鬍子脾氣暴躁毫無英國男士的紳士氣質,一聽怒意沖沖走過來,嘴裡嘰里呱啦說了一串高考英語100分的狄然聽不懂的話。

    她輕輕踢了踢李東揚:「他罵我呢吧?替我打他。」

    李東揚顯然打不過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大鬍子,也不打算聽她的,推起她的輪椅走了,狄然不滿地看著他:「李東揚你怎麼這麼慫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李東揚瞅她一眼:「知道他是什麼病嗎?」

    狄然淺淺的:「嗯哼?」

    「帶有暴力傾向的狂躁症。」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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