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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55:47 作者: 六喜桃
他提筆蘸墨,望著一片空白的朱紅色灑金宣紙,遲遲沒有落筆。
寫什麼?
祝她和他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祝他和她舉案齊眉,比翼雙飛?
裴勍沉默良久,筆走龍蛇,中鋒立骨,遒勁疏朗。
筆下只寥寥四字,喜樂安康。
只祝她一人喜樂安康啊。
獻慶十九年。
裴國公府。
十七拱手道,「昨夜永嘉縣主在汪府毒發身亡,惠景候夫婦得知此事,悲痛欲絕,暗中命人調查,奈何物證人證俱毀,今晨仵作要剖屍取證,侯夫人又不肯,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果然在縣主的指甲縫裡發現了糕點毒渣,如不出意外,應是其夫君汪應連下毒加害。」
「依大齊律,謀害髮妻,乃是死罪,況且永嘉縣主有封號在身,汪應連自以為謀劃的天衣無縫,沒想到報應不爽,皇上知道此事之後也十分震怒,已經命大理寺將其捉拿下大獄了。」
十七說完,看了眼主子的神色,和十九相視一眼。
這位永嘉縣主生前囂張跋扈,名聲不算太好,和自家主子更沒什麼來往。不知道主子為何對她的死訊如此關心。
金絲楠木書桌後,裴勍雙目茫然,已經聽不清十九在說什麼,手中的竹雕雲龍管狼毫筆停頓太久,落下一滴墨汁,在灑金螺紋紙上暈染出一片墨痕。
他攥緊了雙拳,手背青筋隱隱隆起。
若沒記錯,她才出嫁一年零七個月。
他以為她會有幸福安樂的一生,即使汪應連為人有瑕,品質欠缺,可只要她開心喜樂就夠了。
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是親眼看著她步入了泥潭,跳進了火坑。
裴勍心中隱怒難忍,想提劍出府,去到大理寺,一劍砍了汪應連的首級才算痛快。
可他以什麼身份前去呢?
他和她的人生仿佛平行,並不相交,他有什麼立場為她報仇?
裴勍木然靜默許久,才緩緩擱筆,「將汪應連這兩年的罪證悉數送到大理寺,助他定下死罪。」
汪應連出身白衣庶民,這兩年乘借岳丈惠景侯府的東風,一路扶搖直上,在吏部為非作歹,結案營私,一年之前,裴勍便掌握了足以將汪應連置之死地的證據,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竟是把證據捏在手中,沒有聲張,一直縱容汪應連猖狂到了今日。
十七感到不解,「主子和惠景侯府並無交情,又何必蹚這趟渾水?」
十九貼身扈從裴勍多年,望著主子臉上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神色,心中已經明白大半,應道,「屬下這便去辦。」
是夜,風雨大作,裴國公府臥房始終亮著一盞明燈,直到午夜辰時,方燈滅就寢。
這短短一夜,裴勍三次登榻,四次倚枕,轉瞬即醒……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裴勍生平第一次後悔,後悔當年沒有趕在汪應連之前求娶她,後悔沒有護她一生周全。
倘若不曾錯過,絕不致使她今日慘死。
她的音容笑貌猶在,揮之不去,一如當年。
午夜夢回之時,他以手覆面,卻沾了一手的冷淚。
這世間因緣際會,各有各的輪迴,你若泉下有知,是否能看見,我心字已成灰?
獻慶二十年,清明時節,天大雨。
如意湖畔,四顧無人,一輛金頂馬車沿著長堤緩行,十九撩開青色車帷,躬身道,「主子,惠景候一家掃墓已歸。」
裴勍一身素衣白袍,下了馬車,接過一柄六十四骨紫竹傘,沖扈從抬手,示意不必近身跟隨。
此地有一亭名為「向晚」,亭中有一芳冢,一石碑,上題「永嘉縣主薛亭晚之墓」。
他在碑前久久駐足,褪去一身清冷淡漠,只剩下悲慟傷懷。
亭子周圍蔓草盡除,一棵銀杏樹繁茂如蓋。碑前安放著白花無數,已有多人前來祭拜過。
惠景候夫婦想叫女兒安心長眠,碑文只寫名諱,不提生平。
你看,這真像一場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故事。
他站立原地,憑弔往事,忘記時間流逝,直到十九來催促,才從往事中抽身,從悵然若失恢復成冷淡模樣。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那年餘杭宛府,小小一團的女孩喚他哥哥,送他藏在荷包里的薄荷糕,贈他秋日最後一朵凌霄花。
那年中秋詩會,明眸皓齒的女子沖他盈盈淺笑,攥著他的衣袖打量他有無受傷,心頭漣漪乍起,自此怦然心動,再難相忘。
這一切,仿佛是昨天的情景。
可一轉眼便是十年。她如一場白日夢,細枝末節歷歷在目,他用記憶將她刻畫,須臾轉身,卻到了夢醒時分。
細雨濛濛欲濕衣,他靜立碑前,兩手空拳,寸心欲碎。
最難風雨故人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