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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54:17 作者: 慢半拍的鈴鐺
    這時候秦海鷗所彈出的第一樂章,已經與當初他剛拿到樂譜時所彈出的大不一樣。音樂經過他反覆的精心雕琢和打磨,已經被塑造得非常立體和細膩。他的天分與才華在自身有意識的努力和譚碩的合理引導下,令這個作品煥發出豐富而富有層次感的迷人色彩,無論是他自己的個性和對作品的獨特解讀,還是作品原本所攜帶的譚碩的個性和創作特點,都在他的演奏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彰顯並和諧地融為一體。

    然而,兩人並沒有就此感到滿足。尤其是譚碩,作為音樂的創造者,每當他聽到秦海鷗的演奏,除了感性的欣賞之外,他都會忍不住在腦中一遍又一遍地對作品進行理性的梳理,一旦發現不夠滿意的地方,事後就會回家修改,有時甚至會當場打斷秦海鷗的演奏,趁熱打鐵地立即修改。秦海鷗對他這種強迫症般的舉動很不適應,雖然他也知道作品需要不斷打磨,但在他看來,需要打磨的應該是自己在演奏時對音樂效果的處理,而絕非音樂的內容本身。譚碩的作品處處閃爍著才氣,秦海鷗從一開始就非常喜歡,根本捨不得讓他去改動。但譚碩似乎不這麼認為,不僅越改越起勁,有時還偏拿秦海鷗最喜歡的部分開刀。秦海鷗起初還用「我覺得這裡很好呀」、「已經很棒了,為什麼還要改呢」等委婉地表達自己的心疼,無奈譚碩不為所動,說改就改,並且同一個地方在改過一次之後,說不定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改動。秦海鷗漸漸地習慣了,而事實證明譚碩總是越改越好,總能把原本就很出彩的地方改得更為出彩。秦海鷗嘆服不已,最後連那點徒勞的抗議也徹底放棄,只要譚碩想改,他就立刻停下來由他去改,讓他一直改到滿意為止。

    除了音樂的內容和效果,譚碩對演奏的技術方面也很留意。雖然鋼琴演奏也是作曲系的必修課,但那充其量只能達到業餘水準,其主要目的是為了熟悉樂器的性能並方便在創作時使用,因此,譚碩作品中的那些困難的段落,他自己是無法演奏的。

    自己寫出來的音樂,自己卻彈不出來,這也是為什麼創作者通常需要演奏者來進行試奏的原因。在試奏的過程中,演奏者能幫忙排查那些在技術上不夠合理的地方,並從實際演奏的角度提出修改的建議。譚碩不希望由於自己技術上的疏漏而給秦海鷗造成任何演奏上的不便,他必須在不影響音樂質量的前提下讓秦海鷗儘可能舒服地進行演奏。為此,凡是他拿不準的地方,他都會徵求秦海鷗的意見。可是秦海鷗的想法卻又不同。在秦海鷗看來,這世上沒有不順手的作品,只有不夠好的演奏,一切高難度的,甚至是超乎常理的段落,都一定能通過某種技術處理順暢地演奏出來。更何況他現在面對的是譚碩的作品,他希望儘可能地保留譚碩創作出來的每個音符,在技術的層面上,能不改就儘量不改,如果在演奏中碰到了別手的地方,那也是他自己的問題,而非譚碩的問題。

    兩人就這方面進行了多次交流。秦海鷗的確發現了一些讓自己覺得別手的地方,但他同時也表示這些地方都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例如通過調整換指,或是增強左右手的協作。他逐一為譚碩演示,以證明這些段落不會對自己造成影響,可譚碩仍舊不能滿意----不是因為秦海鷗的辦法不好,而是因為這樣的演示讓他直觀地感受到了秦海鷗在消除這些技術上的不合理時付出了多少額外的精力。這些額外的消耗會或多或少地增加手指的負擔,從而轉化為秦海鷗臨場發揮時的潛在風險。這是譚碩不願看到的,也是他一直試圖避免的,所以譚碩最終還是堅持把這些地方全部改掉了。

    秦海鷗自然明白譚碩的一番苦心。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對作品進行打磨,是為了讓它最終能得到完美的呈現。隨著秦海鷗對作品的解讀進入更深的精神層面,他也逐漸理解了譚碩在寫下這個作品時最核心的創作想法。從表面上看,他現在所演奏的音樂與他們在採風時聽到的音樂已沒有了相似之處,可每當他演奏的時候,譚碩的音樂總能喚起他內心深處對那段記憶的共鳴。當初他們錄下的那些山歌和譚碩最初寫下的無數零散的片段,仿佛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熔煉與鍛造,最後終於脫胎換骨,以嶄新的面貌重塑再生,唯獨其靈魂被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譚碩絕非簡單地使用了民間音樂的素材,而是徹底吸收了民間音樂,真正地理解它,消化它,將它轉化為自己的力量,再從心底里流淌出自己的音樂。在這樣的音樂里,既能聽到阿婆歌聲中的精神與韻味,也能聽到譚碩自己對其的理解與詮釋,是對民間音樂的精髓真正意義上的傳承與發揚。

    秦海鷗理解了譚碩的想法,也由此產生一個小小的願望。他希望給這個作品取一個名字----不是「第二鋼琴協奏曲」這類以編號命名的標題,而是一個有真實含義的名字----就像「星海」那樣。這也是因為在他心裡的某個角落,他始終近乎偏執地認為,既然這將是一部超越《星海》的作品,那麼它至少應該擁有《星海》所擁有的一切。

    這個願望在他的心中滋長,直到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告訴了譚碩。譚碩聽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問他是否已經想好了名字。秦海鷗抓起一根鉛筆,遲疑了一下,問道:「叫這個怎麼樣?」

    他說著便在「第二鋼琴協奏曲」的下方寫下五個淺淺的小字----「阿查與阿光」。其實他並不擅長給事物取名字,連日來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令自己滿意的名字。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卻總是想起阿婆用歌聲講述的那個故事:一對負傷的兄弟,在歷盡艱辛、遭遇絕望之後,為了信守當初的諾言,以生命為賭注,相互扶持,踏上歸途。

    秦海鷗覺得,這個故事並不是湊巧出現在他的生活中的,它似乎一直就在那裡,等待著他去聆聽。他望著譚碩,心裡想著,你是阿查,我是阿光,而這個作品,就是我們一同踏上的回歸之路。

    譚碩湊過來看了看,從秦海鷗手中接過鉛筆:「這個太長了,改簡單點吧!」

    秦海鷗剛想說這才五個字,怎麼還嫌太長,就看見譚碩已經一筆將那行小字勾掉,又在一旁有力地寫下兩個簡單的大字,然後將筆一扔:「就這樣吧!」

    秦海鷗只看了一眼,無數的情感便從心底翻湧出來,全都哽在喉頭。

    只見第一頁樂譜的上方,寫著這個作品的新名字:

    第二鋼琴協奏曲

    ----歸來

    第七十九章

    譚碩的第三樂章剛寫了一小半,不知不覺已到了春節。他不願中斷創作,便留在龍津過年。但秦海鷗卻回了一趟家。當初他在極其令人擔憂的狀態下來到龍津,如今已在鎮上住了近一年的時間,不僅父母頗為掛念,老師王一夫在得知他的情況好轉後,也一直等著關於他復出音樂會的消息。然而秦海鷗並沒有將演奏譚碩作品的計劃告訴王一夫,這一方面是因為作品尚未完成,如果王一夫提出想看看這個作品,他無法提供樂譜,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則是因為考慮到王一夫與肖聰之間的聯繫。秦海鷗不願在老師面前說出真相,讓老師遭受打擊,也不願讓肖聰有機會通過老師得知譚碩的近況。除了自身的狀態和恢復的進展,秦海鷗認為眼下和王一夫說什麼都為時過早。他希望譚碩能在一個平靜的環境中完成創作,不要受到外界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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