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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54:17 作者: 慢半拍的鈴鐺
「嗯……這樣挺好的。」秦海鷗說。
柳陽覺得有點尷尬。秦海鷗說這話時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讓人摸不清他究竟是怎樣想的。柳陽只好自己找話繼續說下去:「學琴的時候總是嫌老師太嚴格,練琴太辛苦,後來沒時間彈琴了,反而越來越覺得彈琴是一種樂趣和放鬆,反而後悔當初沒能練得更好一些……」
秦海鷗又抿了一口咖啡,不說話了。
柳陽頓覺非常懊惱。她的心中湧出許多種猜測,但她毫無頭緒,也不知該如何改變現狀。談話一時竟無以為繼,柳陽心中焦急萬分,偏巧這時咖啡店的夥計從通往後院的小門外面探進半個身子,撓頭喊道:「柳姐,那根管子還在漏水!」
柳陽無奈。平時她這店裡人來人往,普通顧客自不用說,就算常有朋友過來小坐,也大多是珠珠譚碩那樣的熟人,因此她的夥計們但凡有事都會隨時向她報告,已經習慣了在她待客時打斷她,朋友們自然也不會介意。剛才她把這夥計打發到後院澆花,卻忘記了叮囑他不要過來打擾。那根用來澆花和沖洗石磚的接地水管前些天爆開了,她昨天找人來修過,現在聽夥計一說,便知道一定是澆花的時候又爆開了。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讓秦海鷗等在這裡。秦海鷗與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她不願讓他產生絲毫被慢待的感覺。她皺了皺眉,正打算用手勢示意那夥計回院子裡去,卻聽秦海鷗說道:「你快去看看吧。」
柳陽一愣,由於是秦海鷗的提議,所以連思考的過程都省去了,下意識道:「好。」說完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忙又道,「抱歉。」
秦海鷗望著柳陽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牆角的鋼琴上來。這是一台普通的立式鋼琴,可能因為不久前剛被人彈過或是擦拭過,琴蓋仍開著,裸露著那一排他無比熟悉的黑白琴鍵。自從他來到這古鎮上,他就再沒有見過鋼琴,更別說練琴,算起來已經有不少日子。自他學琴以來,他從不曾與鋼琴分別過如此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一直認為自己對鋼琴的厭惡感還沒有消失,他只想逃開,也確實做到了。他暫時拋下了與鋼琴有關的一切,每天過著輕鬆愉快的生活。但就在剛才,在他看到這台鋼琴的一瞬間,他只覺心頭仿佛被狠狠撞擊了一下,腦中轟鳴不止,就好像曾經目睹一台廢棄的鋼琴被人推倒,琴身猛然觸地時所有的榔頭和琴弦都在顫動,發出一聲極其渾濁而沉重的絕響。他看到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那種厭惡感與壓迫感又蠢蠢欲動,但此刻他所感覺到的卻比這更多。
秦海鷗發現自己竟然極度渴望觸摸那些琴鍵。這種渴望與內心的牴觸混雜在一起,讓他感到如此自然卻又如此不可理解。鋼琴於他本來就如空氣、食物與睡眠一般,他從沒想過會對它產生排斥,更沒想過在排斥的同時又如此地渴求。這就猶如同時面對磁石的兩極,一邊被推擠一邊被吸引,這種矛盾而混亂的感受令他的心仿佛被拉扯著,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該怎樣做。他站起來走到鋼琴旁,將手指撫上那些琴鍵,卻不敢用力讓它們發出聲響。可那些聲響都在他腦中,每一個音都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已經彈響了它們。他緩慢地撫摸著,沉默地來回撫摸著,可心頭的疼痛卻並沒有因此減緩。他垂眼凝視著這台琴,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驚覺柳陽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鋼琴旁,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我……過來看看。」秦海鷗低聲解釋道,把手縮了回去。
柳陽有些不解地望著他,但她眼中更多的是期待。剛才她在秦海鷗的臉上看到了非常複雜的表情,似痴迷,似抗拒,又似茫然痛苦,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在面對鋼琴的時候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但她來不及細想。當她看到秦海鷗放在琴鍵上的手指,她全部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過去。這是她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他將手放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這的確是一幅難以言喻的美好畫面。這讓她拋開了所有的謹慎和顧慮,鼓起勇氣對他說道:「你可不可以……在這裡演奏一曲?」
秦海鷗抬眼看向她,柳陽的神色令他不忍拒絕。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你想聽什麼?」
柳陽的臉龐立刻被喜悅的神采點亮了,回答的時候連聲音都有些發顫:「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好。」
秦海鷗又垂下眼,沉默片刻,在鋼琴前坐了下來。他望著面前的琴鍵,在心中默默挑選著曲目,但正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那種久違的、熟悉的感覺又自心底悄悄地爬升上來,就像斬不斷的藤蔓將他的思緒拖入黑暗之中,逼迫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上一次坐在鋼琴前的情景----他是怎樣一遍又一遍地默想那些將要演奏的高難段落,怎樣在舞台的燈光下和觀眾的注視中彈下每一個音,怎樣極力壓制那種幾乎要吞沒他的緊張感與手指的顫抖……儘管知道現在他的身邊只有柳陽一人,他卻仍然無法克服這種反應。這種仿佛身心都被擊垮的潰敗感他已經經歷了一次,正是因為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他才來到這古鎮上,可是現在他發現它竟然一直如影隨形,甚至比原來更加嚴重。這不僅令他感到恐懼,更讓他感到絕望。是不是從今往後他都要活在這樣的陰影中?是不是從今往後他都無法再彈琴了?!
柳陽一直充滿期待地安靜等待著,可秦海鷗卻始終沒有將手再放在琴鍵上。他面色青白地坐在那裡,渾身猶如僵死了一般,過了很久才突然站起身來,匆匆說了句「對不起」,轉身快步走出了咖啡店的大門。
第十章
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懶洋洋的。譚碩搬了一把小木凳坐在米粉店門口,點了一根煙。
這時已過飯點,米粉店裡沒有別人。譚碩的菸癮不大,有時好幾天也想不起來抽一根,但他喜歡在忙完事情之後抽上幾口,那種悠閒的感覺能讓他徹底放鬆下來。他叼著煙坐在米粉店門口,偶爾抬頭看看藍天上飄過的雲朵,正有些出神,忽然就望見秦海鷗沿著小街慢慢朝這裡走來。
譚碩坐著沒有動。他以為秦海鷗會看見他,和他打招呼,可秦海鷗竟一直低著頭,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從米粉店門口走過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譚碩的眼珠子隨著秦海鷗的身影轉動,很快他就已經看不見秦海鷗的臉,只能看見對方的後腦勺。他想了想,撿起一塊石子扔了過去。
石子打在秦海鷗的背上,秦海鷗腳步一滯,轉過身來,見是譚碩,露出微微詫異的神色。
「吃了嗎?」譚碩問。
秦海鷗遲疑了一下:「吃了。」
譚碩看著他,吐了口煙,重複了一遍:「吃了嗎?」
秦海鷗靜默了更長時間,終於道:「沒有。」
譚碩起身,示意他進店:「珠珠他們已經吃過了,剩飯也被我吃了。你進來,我給你煮碗米粉。」
秦海鷗望著譚碩走向灶台的背影,怔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店裡坐下。譚碩將做好的米粉放在他面前,自己則叼著煙坐在對面,看著他道:「我剛來鎮上那年,碰到一個失戀想不開的傻小子從小南橋上跳下去。那地方的水還不及腰深,我站在橋上想等他自己爬起來,可他撲騰了幾下就又跌了下去。我沒辦法,只好跳下去把他撈起來,這才發現這倒霉孩子因為入水的姿勢不正確,被河底的碎玻璃劃傷了眼睛,還破了相,弄得滿臉都是血。我把他背去衛生站,後來他們送了我一面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