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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54:17 作者: 慢半拍的鈴鐺
    秦海鷗的生活中沒有蝴蝶夫人,阿四的故事恐怕也不是蝴蝶夫人的故事。但這種感覺與記憶中的如此相似,讓秦海鷗感到陣陣難過,心裡發堵。

    是不是每個人的心裡都一定會有一件傷心的事?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無憂無慮、毫無煩惱的人呢?

    秦海鷗想起那次音樂會後發生的種種,他終究辜負了別人的期待,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甚至對鋼琴產生了厭惡感,只要在家中看見鋼琴,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躲開。他狼狽不堪地逃離了那個世界,來到這群山環繞的小鎮,每天在鎮上閒逛,強迫自己去看與鋼琴無關的風景,思考與鋼琴無關的人事物,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股被他強壓在心底的迷茫正在與日俱增。他在鋼琴的世界裡形同巨人,可一旦離開那個世界,他就似乎什麼也不懂,什麼也做不來,好像一個脆弱的嬰兒,只能被別人照料,卻無力去照料別人。當他回憶學琴以來二十餘年走過的路,他驚訝地發現他竟已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學琴,又為什麼會產生逃避的想法。這條曾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認定為光明大道的路,如今已經消散得沒有蹤跡可尋。他不知道在哪裡還能找到路,不知道應該朝什麼方向去探索,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彈琴。他把這些痛苦和迷茫鎖在心裡,卻不能抑制它們在那裡瘋長。他在眾人的期待中被光環圍繞著長大,現在自己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卻連求助的方法都找不到,更不要說對外界宣洩心中的苦悶。他看著爛醉痛哭的阿四,不由生出許多羨慕。都說一醉解千愁,他為了彈琴從不沾酒,這時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心,抬頭看看桌上的酒杯,見只有譚碩的杯里還剩著半杯酒,便將那杯子拿起來,不多看也不多想,一仰頭將那剩酒喝乾了。

    秦海鷗一口氣將半杯酒咽了下去,冰涼的米酒順著喉嚨滾進胃裡,並沒有造成任何不適,反倒甜滋滋的像在喝飲料。他於是又將桌上的酒罈子一個一個翻過來,把裡面的殘酒全倒進杯子裡,倒出多少便喝多少。平時他絕不會在餐桌上幹這種搜碗刮盤的事,但此刻不知道為什麼,兩杯米酒下肚後,那涼絲絲的感覺就變成了熱烘烘的,直從胃裡往上沖,把他的心口烘得暖洋洋的,心頭的顧慮似乎也被這熱氣驅散乾淨。他嘗到了甜頭,繼續在酒罈里搜羅,不一會兒便覺得渾身上下熱了起來,腦袋裡面暈暈乎乎,卻是說不出的舒暢。

    他獨自喝得高興,便想把竹椅子往前挪一挪,不料一動腿卻碰到了仍然癱在地上的阿四。這時秦海鷗已不如剛才清醒,下手便也沒了分寸。他的手臂本來很有力量,先前是由於為人禮貌謹慎才由著阿四賴在地上,但此刻他只想把阿四拽起來,於是雙手揪住阿四往上一提,阿四便像被剝離樹幹的樹袋熊,整個人被秦海鷗拖著,一直拖到沙發上。

    秦海鷗把阿四扔上沙發,喘了口氣。現在他的視線有些搖晃,腳下也不穩,腦袋裡面發脹發熱,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沒有去思考這算不算喝醉了,一屁股跌坐在阿四旁邊,阿四猛然驚醒,迷茫地睜了睜眼,看了他片刻,張口道:「悠悠……」

    「我不是悠悠。」秦海鷗說。

    「不是悠悠。」阿四說。

    「對,不是悠悠。我是秦海鷗。」

    「不是悠悠。」阿四說。

    「你喝醉了,」秦海鷗說,「我好像也喝醉了。」

    「不是悠悠。」阿四說。

    秦海鷗決定不再搭理這個人了。

    「我告訴你,」阿四好像終於開了竅,湊上前來又抓住他,「天底下的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已經甩了你的,一種是即將甩了你的,只有兄弟、才是一輩子的……一輩子的!」說完,重重地拍了秦海鷗幾下。

    秦海鷗被阿四拍得晃了晃,阿四終於不再認錯人,這讓他覺得很不錯。他聽著阿四說話,覺得自己也需要說一些話。他以前不會把心事隨便說出來,但現在他的傾訴欲望很強烈。他把這念頭在腦子裡轉了轉,開口道:「我剛開始學琴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彈得算不算好……可老師們都說我彈得好,我就以為自己彈得好了。」

    阿四點頭:「我也是啊……我當初也是個有穩定工資的上班族,可悠悠說她想體驗三毛那樣的浪漫,我就辭了職,陪著她找浪漫去了。」

    秦海鷗道:「然後我漸漸發現,我似乎的確彈得很好……其他同學覺得很困難的跑句,節奏複雜的段落,我都能輕鬆地彈下來,一點兒也不覺得吃力……別的同學需要彈許多遍才能記住的譜子,我彈一遍就記住了……別的同學需要練習一周的曲子,我只要兩三天就能練好……」

    阿四道:「然後我們去了草原,進了沙漠,還徒步爬過雪山……渴了就煮雨水,餓了就吃壓縮餅乾和罐頭……有一次我們十來天沒有洗澡,互相捉頭髮里的虱子,跟猴子似的……但我們覺得那可浪漫了……恨不得就那樣浪漫到死……」

    秦海鷗說:「後來我拿了獎,所有的人都說,你還能彈得更好……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我去找更難的曲子來練。觀眾們喜歡我的技術,我不能讓他們失望……這世上高難度的曲子有不少,我把它們一首一首地練起來,直到得到別人的認同,我才能感到安心……否則,我就認為我沒有資格站在台上。」

    阿四說:「後來我們身無分文,不得不回城找份工作……這時候悠悠開始後悔,她說我只知道玩,不懂得奮鬥……她還說她想找個靠得住的人,有穩定工作的人,能給她安全感的人,過完下半輩子……可是我靠不住,我沒有穩定工作,我不能給她安全感……」

    秦海鷗說:「可是……認同我的人越多,我就越害怕面對他們……掌握的曲子越多,我就越擔心在演出的時候出錯……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越來越緊張,從演出的前一天起,我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第二天要彈的曲子,甚至連覺也睡不好……我不想告訴其他人,可他們還是知道了……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我也很努力,可這些都沒有用,都沒有用……」

    阿四說:「我知道……悠悠是因為不肯承認自己當初的天真,所以才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可我還是喜歡她……我捨不得她……她跟著那人離開的時候,把她身上僅剩的二百塊錢掏出來給我……」阿四說不下去了,抱著頭悶了一會兒,漸漸地又泣不成聲。

    秦海鷗沒有看阿四,他只是看著自己的手。他斷斷續續說了很多的話,心裡似乎舒坦了一點,又似乎更難受了。他看著自己的手,無數破碎的記憶片段猶如被撕裂的曲譜,那些斷裂的五線如同風箏的斷線,墜落的音符仿佛繚亂的雨點,紛紛向他砸落下來,令他被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助感包圍。他看著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又喃喃地說道:「我總覺得,我好像只是因為太擅長彈琴,所以才會一直彈下去的……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彈琴,我只想得出這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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