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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39:59 作者: 開花不結果
皇帝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突然站起身。他跪了兩天,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沒有站穩,德祿忙上前將他扶住。
皇帝定了一會兒,將他推開,又走到薛靜姝面前,彎腰將她抱起。緩緩步出靈堂。
薛靜姝摟著皇帝的脖頸沒說話。
並非是她不夠自愛,拿自己的身子冒險,實在是皇帝這兩次的表現讓她心驚。
她本就知道皇帝看重太皇太后,雖然此前,他總在安慰自己,說人固有一死,讓她不必為太皇太后的離去過於傷心。然而,等這位老人家真的離開他們之後,皇帝所展露的哀傷,卻比所有人都要深重。
他跪在那兒兩天兩夜,不言不語,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不論是誰來相勸,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薛靜姝沒了法子,只能賭一賭。賭她和孩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賭皇帝捨不得讓自己跟他一起長跪,以此來逼皇帝起身去休息一會兒。
外頭寒風肆虐,孝衣單薄,不堪風雪侵襲,德公公連忙捧上一件狐狸毛披風。
皇帝將薛靜姝裹緊,自己卻沒有接受任何保暖的衣物。
薛靜姝見狀,張開手臂,展開披風,盡力抱住皇帝。
風雪覆蓋的皇城,越發的冷清蕭條。
御攆載著帝後二人回到棲鳳宮,留守的宮人奉上薑茶。
薛靜姝接過來,遞到皇帝面前,憂心忡忡道:「陛下用點東西吧。」
皇帝看著她,許久後出了口氣,「我無事,曼曼不必擔心。」
薛靜姝不語,只是固執地把薑茶捧在他面前。
皇帝只得接過。
薛靜姝看他喝下,又叫人把午膳端來。她讓伺候的宮人都退下,自己親自給皇帝布膳。
皇帝兩日不曾進食,眼下準備的,都是容易克化綿軟的食物。
皇帝拉著她坐下,讓她與自己共用。
薛靜姝也不推辭,她其實沒什麼食慾,只是顧及腹中的孩子,不敢任性,勉強咽下一些。
用完午膳,皇帝又把她抱進內殿。
薛靜姝道:「陛下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
「別動,曼曼膝蓋上有傷,讓我看看。」皇帝將她放在軟榻上,除去鞋襪,捲起褲腿。
果然,薛靜姝雪白的膝蓋上,赫然印著兩個青紫發黑的於痕,那是這兩日跪出來的。
皇帝細細看了看,起身從柜子里找出化瘀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抹上一層。
薛靜姝咬著下唇忍耐。
皇帝道:「是我不對,不該讓曼曼陪著我受這個罪。」
薛靜姝搖搖頭,「與陛下無關,是我這身子太嬌弱。陛下膝蓋上是不是也有淤青?我來給陛下擦藥。」
皇帝將藥膏放在一旁,上榻摟住她,「不必了,我皮糙肉厚,並無大礙。」
薛靜姝撫摸著他健壯的手臂,靜靜靠在他懷中,兩人都不曾說話。
屋外寒風呼嘯而過,間或夾雜著遠處隱約飄來的哭嚎。
大愛無聲,大悲無淚。
自太皇太后去世,薛靜姝便不見皇帝掉過一滴眼淚。但她知道,他內心的哀痛,不比外面那些扯著嗓子嚎哭的人少一分一毫。
她顫抖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涌到眼眶裡的淚逼回去。
「陛下、陛下……」她在皇帝懷裡輕聲呢喃。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
薛靜姝用頭頂蹭著皇帝的下巴,小聲說道:「陛下跟我說說話吧。」
「說什麼?」
「什麼都可以。」只要能夠暫時將皇帝從哀傷的深淵裡拉回來,說什麼都可以。
皇帝擁著薛靜姝,白茫茫的腦海里,忽然湧現出許多從前的事,快樂的,愛傷的,憤怒的,絕望的。
他緩緩開始述說,從他記事的時候說起,三歲,五歲,八歲,十歲……
大衍朝皇子皇女都由其生母撫養,隨著皇帝的母親麗妃從盛寵,到失寵,再到冷宮潦倒,皇帝身為六皇子的待遇,也一降再降。從被眾人追捧,到漠視,再到受人欺凌,直至後來,太皇太后憐惜這個不起眼的皇孫,他的境遇才又開始好轉。
他說起自己從前的這些經歷,語氣平淡而冷漠,仿佛只是一個旁觀者,唯一的波動,是在他說到自己發現,麗妃與人通jian之時。
薛靜姝驚得瞪大了眼。她無法想像,幼年時的皇帝躲在假山中,眼睜睜看著自己母親,跟陌生男人廝混的場景。
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皇帝變得不喜人親近,無論是男是女。
但他母親麗妃之事,還不止如此。
皇帝沉沉說道:「後來,她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我曾看見她溫柔的對著肚子說話。
「但那個男人是個孬種,他害怕了,敢做不敢當,再一次拋棄了她。就如同當初沒有按照約定帶她遠走高飛,讓她不得不入宮一樣。
「他哄騙她吃下墮胎藥。那之後,她就變得神志不清,一直在宮殿裡找那個的孩子。那天圓月,我看見她找到井邊,她對我笑了笑,然後一躍而下。」
說到這裡,他頓了許久,才緩緩接下去,「……我看見了,但我沒有拉住她。」
薛靜姝震驚的無法言語,只能反手緊緊的抱住皇帝。
「每天晚上,我都會夢見那副場景。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面前,笑著縱身躍下,但我一次也沒有拉住她。曼曼你說,我是不是壞透了?」皇帝輕聲問她。
薛靜姝用力的搖著頭,哽咽道:「不、不……」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輕柔的一點點擦去臉上的淚珠,「別哭,曼曼別哭。那已經是從前的事了,自從有了曼曼,我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
」
他低頭親了親薛靜姝顫抖的嘴唇,低聲道:「不要離開我。」
薛靜姝抽噎出聲,「不會的,我永遠不會離開陛下,不會離開我的曜哥哥。」
皇帝握住她的手,兩人十指相扣,靜靜相擁。
急風颳落了一張瓦片,琉璃瓦落在漢白玉石階上,清脆的碎成了無數片。
外頭很快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許是有宮人在打掃。
皇帝又親了親薛靜姝的髮髻,忽然說道:「老八出手了。」
薛靜姝立刻抬頭看他。
「方才那碗湯,被動了手腳。」皇帝平淡無波的說來,卻聽得薛靜姝心驚肉跳。
剛才桌上那碗湯,是皇帝唯一沒讓她吃的,她慌得要喊太醫。
皇帝制止了她,搖頭說道:「曼曼不必擔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已經從潘神醫處取來解藥提前服下。只是為了揪出老八的全部勢力,我們需要將計就計。」
薛靜姝強自鎮定下來,問道:「我能為陛下做什麼?」
皇帝摸了摸她的臉頰,說:「之後十餘日,我會昏睡不醒。戲台子已經搭好,要唱戲的人,自然會一個個跳上去。曼曼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和腹中的皇兒,等我醒來。」
薛靜姝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點頭,「好,我等著曜哥哥。」
靈堂里,帝後相伴離去,但是之後回來的,卻只有皇后一人。
此時眾人並未起疑,皇帝在太皇太后靈前跪了兩天兩夜,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眼下皇帝跪不住前去休息,實屬正常。
唯有安親王抬起頭,盯著最前頭那個身影和她身邊的蒲團,目光未明,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第二日,還是不見皇帝出現。
百官中,已有一些竊竊私語之聲。
安親王上前一步,問道:「皇嫂,怎麼不見皇兄?」
薛靜姝語氣平靜:「陛下連日哀傷過度,此時正在我宮內休養。親王可有異議?」
「小王不敢。」安親王低頭退下,但他心裡在想什麼,別人無從得知。
薛靜姝並不多看他一眼,逕自跪在自己的蒲團上。
好在太皇太后的後事,自有宗族裡德高望重的長輩來主持,皇帝不在也不耽誤什麼。
第三日,皇帝還不曾出現。
眾人已經看出,皇后沉穩的表現之下,似乎有幾分焦慮。於是暗裡的議論之聲更加嘈雜,似乎有抬到明面上的趨勢。
這些都在薛靜姝的預料之中。
當日皇帝說他將會昏睡之時,她就在心內思索,自己將要以何種態度出現在百官之前。
一開始,她準備讓自己驚慌失措。這也是人之常情,皇帝無故昏睡,不知內情的皇后,自然只能驚慌。但她後來想了想,皇帝曾說過,安親王多疑,且善於偽裝。若她表現得過於驚慌,或許還要引起他的懷疑,疑心她的反應是真還是假。
因此,她要做一個故作鎮定,試圖掩蓋真相的皇后。她越是鎮定,以安親王多疑的性子,越是會認為皇帝已經出事,他的毒計已經有所成效,只有這樣,他才會迫不及待地展開下一步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