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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31:27 作者: 北不靜
    但她就這樣來了王家,似乎並不在意里里外外的名刀暗槍。她抿了口蜂蜜茶,又說:「我們小時候讀英國人的歷險記,那些商人勇敢活潑,思慮深沉,在海上碰到黑人,便先推心置腹,然後馴服成奴隸。等到回國,那些奴隸儼然奇貨可居,讓他們聲望斐然,富可敵國。報上說他們的錢是從血海里撈出來的,但他們就是拿著這樣的錢,建起了新的文明。王叔,這陳倉我是度定了,您要同行,便是最好,若是置身事外,也未為不可。不過王叔跟我爸爸讀過史,天下人要明修棧道,一個偷木料的賊要如何明哲保身呢?」

    那時他沒有答應,如今更不會。百歲公司的船今天會徹底離開金陵,林積今天也與南山醫院的醫生有約,她的座車應該在一個小時之後發生事故,翻下南山山道。從此他們就不會再手足受制,可就在一分鐘之前,徐允丞死了。

    這個女人手腕凌厲,比之他防如洪水猛獸的關霄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更平添三萬分陰氣森森。

    王還旌微一沉吟,把林積拉起來,林積便低頭拍拍身上的土,又輕輕拭去左手無名指上的一點灰塵,輕聲道:「王叔肯拉我這一把,我就當王叔答應了,從此大臻便是您的後背。山會倒,樓會塌,人會散,可有錢能使鬼推磨,自古皆然。」

    幾步之外,徐允丞的屍體被拉起,女明星們一陣尖叫,連那個記者都扶著樹樁乾嘔了幾聲,場中亂糟糟的。林積走上前去,從地上撿起那張被遺漏的照片,拍掉沙土,向認識的人點點頭,起身告辭。

    又是傍晚,軍校外的道路直抵著寬闊的馬路,紫紅的晚霞拉起了半透明的帷幕。司機正在車前站著等她,林積習慣性地摸出打火機,又放了回去,吩咐道:「打開車蓋。」

    他依言照做,林積探手從車蓋下摸索一陣,稍微用力,摸出一個黑膠袋子,底部連著油管,被引擎烤得發熱,司機一摸就知道是什麼,心裡一驚。林積已經拉開車門,拿出黑風衣,笑道:「也該換車子了。我坐電車回去,叫李經理來接你。」

    她有好幾年沒有坐過電車了,車上的情形卻沒變,只是車廂破舊了許多。軍校地處偏僻,車上的人還不多,林積走到最後面的位置,靠窗坐下,低下頭展開相片,稍微端詳一眼,自覺片子拍得還算可以,只是自己的表情有些呆,便下手去把相片撕開一個角,仔細地沿著自己影像的邊緣撕開。

    車過兩站,先是向東,隨即繞過一個街角,又向西迴轉。人逐漸多了起來,已經有年輕女子帶著四五歲的小孩坐上了前座,林積便把手袋和風衣都放在旁邊的位子上,是以那個位子始終空著。

    電車擺著長尾經過軍校背靠的茶樓,稍微一停,又一批人涌了上來。窗外霞光驀然開闊,林積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只見是金烏西沉,躍出一棟高樓的遮擋,金紫混著蝦紅鋪遍了整個車廂。

    前座的小孩子「哇」的一聲,撲到窗邊去看金粉般的晚霞,而林積只覺得左側光線一暗,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似乎腿腳不便,身形稍微有些搖晃。

    她胸口一緊,低頭扯過自己的風衣和手袋,那人一把攥住了風衣衣角,讓衣服遮住他們的手,發涼的手指在她的手腕上握了一握,旋即輕輕在她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別看。

    他穿著粗布衣衫,戴著帽子,手腕上露出一圈繃帶,隱隱約約,遮不住彈片飛濺擦出的傷痕。林積怔然許久,終於慌亂低垂下頭,兩顆水滴猝然落到了手背上。

    林積翻過手,卻被他握住了。她看似鎮定,瘦削的背脊卻在顫抖,連手都發涼。對方修長的手指握緊她的掌根,一寸寸拭去淚跡,仿佛修羅場歸來的劍客擦淨心愛的越女劍,捨不得劍面容留一絲血痕。

    海港將近,車外卻吹了哨,示意火車在前方的隧道通過,所有車輛行人停步等待。電車緩緩停下,車中灌進了不滿的閒談。林積長出了口氣,只覺得一分一秒都是偷來的時光,可就算偷來千萬年,也不能轉回頭去看一眼。

    林積覺得風衣覆蓋下的掌心一癢,他的指肚按過她的掌紋,又寫道:我走了。

    前座的孩子趴在窗上呵氣玩,車窗外是喧囂嘈雜的人聲風聲,間雜著隱約的海上風浪,海風掠過船員的帽檐,帶來陌生的泥土氣息,牽引向幾千里外更廣闊的白山黑水新天新地。

    林積恍然出神半晌,突然抬手向頸中摸索。項鍊搭扣構造複雜,一隻手斷然解不下來,關霄便要伸手去幫她,她卻一秒鐘都等不得,猛然用力把那鏈子生生拽了下來,頸中立刻浮起一道紅痕。關霄被她緊緊壓住掌根,掌心一涼,她把兩枚戒指塞進了他手中。

    林積的指尖抖得厲害,一個比劃左右搖晃,連不成完整的偏旁部首。她哽著話音輕聲說:「給我戴上。」

    前座的孩子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他們。黑衣女子低垂臻首,似在出神,身旁蒼白的青年卻在凝視蒙著水霧的車窗玻璃。他覺得自己方才大概是幻聽,重新趴回去,在窗上按了一個手印。

    風衣之下,戒指緩慢地刮過無名指的皮膚,停在指根。林積不假思索,立即摸到了那隻手,摸到無名指,將另一枚戒指套了上去。她手指發抖,關霄任由她擺弄,只最後寫道:永遠。

    朱庇特一語成讖。

    她不會跟他走,命運提刀抿鋒琢平世人稜角,她便引頸證明心頭血熱,不退不讓,一向如此。哪怕被銅鏽和灰土掩埋,就算腐爛在污泥深處,蓮花還是蓮花。

    那年關霄去春明班寄宿,雕龍畫鳳的戲台面對著鄉下的三官廟。廟裡供著玉皇王母、文昌關公、本地的水神風神,林碧初拈著線香,在戲台下喊「林積」,叫她去拜一拜。戲台上的幕布應聲掀開,一個女孩子走了出來。

    仿若半片明月落入凡塵,明月高懸在上,卻垂下眼帘,目光在他臉上短促掠過。他當時不知道,那一眼堪稱石破天驚,一個美麗強悍的靈魂在他眼前降生於世,切磋十六年,天下唯他有幸能夠懂得。

    前座的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兒歌,關霄不再說話,只在風衣下握著她的手,促狹地捏了捏,寫道:這次換你來找我。

    林積的思緒驀地被推遠。南山腳下近乎荒蠻的誓言砸在頭上,她攥著那個年輕人的領帶,一字一句地告訴他:「你來不來找我並不打緊,因為我一定會來找你。你要等著我,懂了嗎?」

    車外封鎖未解,火車卻已經開走了,行人走來走去,遠山之外的日暮是蝦紅色。林積靜靜看了幾息,突然反手寫道:是「我們」。

    關霄脊背有些發僵,緩緩坐正,似乎沒能明白。她便拉起他的手,牽向自己的方向。關霄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手臂陡然想要回撤,但林積不放,引著他的掌根覆上自己尚且扁平的小腹。她垂著眼睛,並不看他,但只覺得那隻手緩慢地散溢出了微茫的顫抖。

    黃包車按著鈴,游魚一般從電車邊擦過,封鎖解除,電車緩慢地向前移動起來,前座的小孩子坐在母親腿上,終於玩膩了,拿袖子把自己呵的氣擦掉,突然看見窗玻璃里倒影里的那個年輕人雙眼澄澈如鏡,竟然一直在如斯炙熱地注視著玻璃上的另一個半透明的倒影。小孩子好奇地觀察著,不明白他眼中落下的一線水澤是憑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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