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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31:27 作者: 北不靜
    徐允丞笑著問:「是誰的?」

    陳雁杯茫然地思索了一會。她是個笨姑娘,讀書時成績差,背書背不下來,背台詞功底也不行,常被花邊小報編排,但這兩行字卻記得很清晰,只是想不起來處。

    她慣常耍賴,拉開徐允丞的槍套,果然徐允丞立即站了起來,她便一轉手,他的皮帶被扯了下來。徐允丞無奈地笑了一下,刮刮她的鼻尖,「這麼想要?」

    她跪在地上,仰著頭,唇邊還沾著朱古力醬,「徐允丞,九點了。」

    徐允丞得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有些卑劣。這個美麗的瘋女人滋味之好,幾乎讓人發瘋,幾乎讓人將真心話和盤托出。他死死攥住她細長的脖頸,嘶聲告訴她:「你要是不恨我,那該多好?」

    陳雁杯懵然嬌軟地吟出聲,試圖撥開他的手,「徐允丞,我愛你,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此話一出,徐允丞又覺得她像個小孩子,「你好起來,我們什麼時候都可以結婚。明天委員會光榮解散,你要是沒有瘋,應該跟我去拍照。明明全金陵的女人里你最好看,卻要被我金屋藏嬌,多可惜。」

    陳雁杯咿咿呀呀地笑起來,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話音卻尖刻至極,神情在一瞬間變得獰厲,幾乎化出青面獠牙,「你到底是為什麼?徐允丞,督軍待你不薄,你為什麼?」

    曹禎戎待他不薄,脫身前甚至為他安排了退路,但也只是一條退路而已,所以船期一定,他立刻去找了王還旌。王還旌和劉元鄒多年死對頭,此消彼長,劉元鄒再往上爬一步,就再沒有王還旌的位子了。王還旌肯接過他的橄欖枝,說到底只是為了自保。

    徐允丞瞧不起所有固步自封的人,從這種角度來說,他理解林積。軍校的校訓被人說太文,但他覺得很好,「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今去百年刀鋒,我輩如山巋然,莫待他日春光」。一個人應當巋然為山,山向天拱起,直至崩塌,都不會甘於平淡。

    還有更多一閃即逝的念頭隱匿在深心中,名為「不甘」----比如曹禎戎會怪責「三少」,也會嚴厲地叫「林積」和「阿七」,而他在曹禎戎口中始終是「徐秘書」。他在曹禎戎身邊足足十年,甚至應該比曹爾明更加親密,但是並沒有。十年能讓一個人認清「不可能」,徐允丞就是如此,轉投懷抱,十分正當。

    陳雁杯說著說著便又怔忪了半晌,突然之間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她砸碎了白玫瑰露的酒瓶,厲聲哭叫道:「你對我怎麼都行,但怎麼能這樣騙她?」

    玻璃尖角猛地向腳腕上的鐵索砸去,徐允丞出手穩穩握住了她的手,手指被逐根掰開,酒瓶頸被他輕而易舉地奪走。陳雁杯滿臉是淚,哭聲幾可稱悽厲,撲在厚重窗簾上,又越窗而出,幸在四野無人,「三少再恨她,那也是她的弟弟,你怎麼能這樣騙她?」

    他笑著躬身掰過陳雁杯尖巧的下巴,把藥片放進她口中,「不苦,別怕。」

    大概因為自古便是王陵,又是骨橫朔野的古戰場,攝山上一向有些鬼氣,常有人傳說山頂上有鬼火,不過天一亮,那些森然的氣息便消匿不見。徐允丞仔細地把酒瓶碎片全都拿走,陳雁杯蜷在地上揉了揉眼睛,「你幾點回家?」

    他說:「下午拍完照是解散宴會,我還是九點回來。還吃朱古力蛋糕?」

    藥效未過,她仍有些困頓,「嗯」了一聲,縮回去閉上了眼睛。房門從外面被落了鎖,最後一點光也散去了,陳雁杯自己都看不清屋內景象,但其實屋裡只有一張沙發和一張床,連硬角的家具都沒有。

    她數著心跳,覺得大概已經過了十分鐘,抬手把舌根下的藥片拿出來,站起來去拍門,一言不發,只是拍。看守很快就把門拉開一條縫,目光毫不容情地在她身上颳了一遍,「做什麼?」

    陳雁杯笑道:「我餓了。你在吃什麼?」

    看守手中拿著半隻包子,沖她挑了挑下巴。陳雁杯臉上也沒有什麼不快的神色,目光緊緊盯著包子,信手把身上的睡袍褪了下去,露出光亮潔白的胴體,沖他伸出一段藕節似的手臂,仍然笑得嬌憨可愛,「我給你,你給我。」

    看守的兒子只有十三歲,已經學會了買女明星的畫報,躲在房中偷偷摸摸,他知道那孩子在做什麼,妻子說過幾次,但他哼哼啊啊,聽之任之,並不是沒有私心。他有時候打開兒子的房門,從枕下摸出那張最乾淨的彩色畫報,上面印的就是身下這個女人。

    她什麼都喜歡。劣質酒精勾兌的酒,肉味可疑的餡餅,蠟黃乾枯的自己。她長得真是好,腰細得像沙漏的瓶頸,搖來擺去,腳腕上的鐵索像一串鈴鐺一樣快活地叮叮噹噹,誰都能讓她高興。她愛吃零食,口腔里總是氣味混雜,薄荷糖,印度香菸,糖桂花,玫瑰烏龍……

    他常覺得自己睡在一叢火身上,夏日的大地一樣溫暖包容,在她身上總睡得格外饜足。

    陳雁杯總會在主人回來之前把他推醒,但這次沒有。他不知道是哪一口酒出了問題,昏昏沉沉,直不起身,朦朧間只覺得她的神情在一瞬間漠然得近乎陌生,仿佛重新走回了銀幕上,又是那個永遠昂著頭顱、戰鬥到死的天神。那個角色她演得極好,據說是模仿來的。

    他愕然看著陳雁杯脫下他的衣服,拿起房門鑰匙,走到窗前,拉開帷幕般的窗簾,清晨的陽光驀地灑了進來。

    今天只有一個花匠當值。那是個身形頎長消瘦的年輕人,戴著粗布帽子,遮住高挺的鼻尖。他躬腰撥開滿地的紅玫瑰,在青綠的尖刺中摸索半晌,從叢中拈起一朵雪白的花苞。玫瑰花緊閉的唇齒附在他的唇邊,氣息相引,仿佛那是愛人溫柔的唇舌。

    臨時調查委員會解散,緊跟著成立的是新的軍事委員會,接手北征之後的軍隊重組事宜,幾乎是原班人馬,所以既是結束,又是開端。這天的合照選在軍校,人既多又雜,從政界軍界到商盟報業全都有份,站位都是一早定好的,但到了現場,又是好一番謙讓。

    顏泗郁一向不愛應付這些事,在邊上站著抽菸。有個女記者招呼道:「顏廳長,這是您的位子!」

    他抬手示意,笑道:「顏廳長家裡管得嚴,抽完這支再過去。」

    他夫人是出了名的柔婉溫順,顏濃濃則是見到他就夾著尾巴跑,前天更是被他一頓臭罵,哭著鼻子回了北平。所以顏廳長這話並沒有什麼人信,人群中傳來一陣鬨笑,王還旌笑道:「顏廳長,是五小姐跟顏公告狀了?」

    顏泗郁哈哈大笑,「她敢。哎,阿七,你怎麼不過去?顏濃濃吩咐我多照拂你,依我說,你的臭毛病也改改。」

    林積有一點隨了隋南屏,那就是從小合照都站在邊上,母女倆各占一邊,容色鮮明得令觀者提神。當年蔣仲璘那一屆學生畢業的時候在鋒山府外合影,林積照例站邊上,關霄又要鬧,蔣仲璘便說合照邊上的位置最出美人,大小姐就該站在邊上,大家深以為然,關霄這才「哼」的一聲,站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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