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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31:27 作者: 北不靜
    他心裡打了個突,林積卻又十分正常地問道:「是四哥要見我?」

    顏泗郁自那之後忙成了一直陀螺,直到今天才騰出空來大臻一趟。林積靠在椅中,手中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身形仍然十分消瘦,臉色卻像是好了一些。

    他稍微放心,在沙發中坐下,鬆了松領帶,開門見山道:「家父說過,鋒山府的那個姑娘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可有千手萬口,億萬喉舌,要知道她真正究竟如何想,要看她的選擇。」

    他摸了摸泛起青茬的下巴,「我們打小就好奇你會如何選,會向哪飛----阿七,你每走一步,我們都沒想到。」

    少女時代的林積不是風雲人物,卻是出奇漂亮,他們以為她會做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但是林積從女中一畢業,提箱子就走,去國外吃了幾年的苦。那些苦被她咀嚼得成績斐然,他們以為林積要留在外面做企業,林積偏偏跑了回來,跟曹爾明一連見了好幾面。無數人艷羨不來這樣的姻緣,她偏偏從曹爾明身邊跨過去,開起了第一批工場。甚至顏泗郁比旁人知道更多內情,這五年間她有無數機會可以走,但不管是為了關霄還是為了幾萬口工人的生計,她總之是留下了。

    再比如這一次,革命黨聲勢浩大,她可以借勢為再也不能開口的關霄翻案,但是也沒有。王還旌不與林積來往,但背著王還旌,大臻已經跟王還旌夫人家的企業簽了幾筆單子,徐允丞的掛名公司也順利進駐商盟,林積就這樣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服軟了。

    顏泗郁繼續說道:「我知道利害----上頭有一隻翻雲覆雨手,捏死你我只需要順力而為,你不出頭,原本是人之常情。」

    林積道:「那四哥是有什麼不明白呢?」

    他苦笑了一下,「你可是金陵頭一號硬骨頭啊。你怎麼會這麼選?」

    她面無表情地摸過打火機,掂了掂,又打開抽屜放了進去,「三少說他沒有軟肋,只有良心,可我跟他反過來。大臻的幾萬名工人是軟肋,這些年的苦心孤詣是軟肋,三少要的東西也是軟肋。我的命不好,能夠得著的東西全都是軟肋,全都輸不起。」

    顏泗郁想了想,「可用這樣的苟且手段得來的東西,滋味會好麼?」

    林積想了一會,笑吟吟地比了比頭頂,「苟且的滋味不好,可我不要三少功虧一簣。四哥是醫科生,想必懂得溫水煮青蛙的道理。如今他們要什麼,我全都給,他日我要什麼,我要他們不得不給。我要他們知道懼怕,要他們看見高天厚土都在我掌中。」

    顏泗郁笑起來,「大小姐,你未免也太霸道,您是哪一國的皇帝?難道現在還興隻手遮天的嗎?」

    林積斂起一半笑容,「王道與霸道一牆之隔,我不過要足下之地風平海闊、公道人心,要良善之人安平無憂、勇往直前。我既不破牆而出,就是隻手遮天,又有何不可?」

    關霄沒做完的事,她泳血踏火都要畢其功於一役。關霄想要的東西,她摘月攬星都要放在他墓前。

    清黨和暗殺的紛爭告一段落,曹禎戎在南山墓地風光下葬。徐允丞和王還旌傷後痊癒,回到部里,立即順著上頭的意思順水推舟,把之前那批黨棍一一揪出來清算,又為龐希爾等人重訂檔案,總之扶搖青雲直上,和林積的照片一起,在報紙上被連著刊印了數天,滿是溢美之詞,內容類似「護駕有功」。

    大臻的股價連漲了數成,林積繼續忙了幾天,腰上的傷總算好得差不多,終於騰出時間來回鋒山府一趟。

    關霄惡名在外,尋仇之事一出,關倦弓的名望也一落千丈,鋒山府門外依舊是重重列隊,但警戒比之從前早已大相逕庭,司機下車去說了幾句,那些軍官便拉開了門。林積讓司機在樓下等著,自己上樓去整理東西。

    她的東西很多,連杯子都有好幾套,還有不少書畫,其中就有曹禎戎送的那副「明月隱雪渡鋒山」。阿嵐幫她一樣一樣裝進箱子,最後終於忍不住說:「大小姐,您去過南山了嗎?」

    關霄的墓也在南山。那天翠微居的樓板都燒塌了,後廚也燒成一片火海,受牽連者甚眾,據顏泗郁說,屍體實在分辨不出,焦糊成一片,所以只是衣冠墓。林積做不了為情所困死去活來的情種,她和大多數人一樣,不管身邊有沒有肯牽她手的人,都要迎風向前。可弔唁這種事畢竟不一樣,阿嵐覺得很重要。

    關霄口味雜,什麼都聽,隔壁的房間裡總是放著各樣唱片,今天卻十分安靜,所以更覺得陌生,尤其劉媽和老李已經回家了,車子都被封起來,司機自然也早就遣送出去了,只有阿嵐還在鋒山府,因為那個醫館的夥計寫信給她,告訴她自己馬上就來金陵學醫。

    林積搖搖頭,把旗袍胡亂塞進箱中。阿嵐又說:「陳小姐不在,我陪您去看看三少吧。」

    這是個難得的大晴天,晴日萬里,燕子撒著青藍的尾巴划過冒了青芽的銀杏枝頭,屋裡卻是一個時間凝固的盒子。一瞬的思緒極其短暫,林積突然說:「南山的醫院是大臻投資的,我在那新置了幾間宅子。他定好地方了嗎?沒有的話,可以去南山醫院做事。」

    阿嵐愣了愣,見林積垂下眼睛拂了一下碎發,「趁今天有車,你也搬吧。」

    阿嵐便搬著箱子上了車。車子駛離鋒山府,阿嵐忍不住回了回頭,兩個軍官叼著煙把雕花鐵門關上,又落了鎖,貼上封條。阿嵐只覺得心裡一陣揪痛,但林積連頭都沒有回,她更不敢說什麼,只一路沉默著到了南山。

    那間醫院果然是簇新剛剛建起的,半側樓層還在施工,另一半卻一早就投入了使用,因為林積請的一批歐洲醫生聲譽頗高,不少高官年紀大了都有病根,一周總要來幾趟。

    走廊里又靜又亮,阿嵐小跑著跟上林積,迎面只見幾個人提著箱籠包袱走來,一個高挑俊俏的年輕人停下腳步,叫道:「大小姐。」

    白家父母見是林積,知道白致亞有話要說,便先行離開。白致亞先笑道:「小阿嵐,你來做什麼?」

    白致亞遞了辭呈,從此打算接手家裡的生意,白太太卻大病了一場,今天正要出院。阿嵐強迫自己笑著說:「跟大小姐跑腿。」

    白致亞道:「哦,你也來給三少潑髒水。」

    阿嵐一怔,白致亞忙說:「別哭別哭,翻案哪有那麼容易,何況順著他們還能做點好事,三少如今的名聲也不差那麼一點了,我也沒少添把火,逗你玩的。」

    林積笑了笑,「白公子,別嚇唬我家的小孩子。這就要走了?」

    白致亞說:「老白和白太太信不過老王和徐先生那兩顆草,急著去東北商會擠暖和,我能怎麼辦?過幾天就走。」

    白致亞已經走到了醫院門口,正要叫人拉開車門,突聽背後阿嵐叫道:「白先生!」

    阿嵐氣喘吁吁跑過來,把手心裡攥著的東西塞給他,那東西硬硬的,被紙包著,他不用看都知道是支票和印信。阿嵐說:「大小姐說,到了東北,家裡有什麼難處,儘管拿印去那邊的大臻飯店找人……還有就是,白先生,大小姐要我轉告您一句話,今後若還有誰需要幫忙,請白先生儘管放手去做,大臻毀家紓難,以死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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