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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08:20 作者: 匹薩娘子
樹葉、樹皮、雜草,擰掉頭部的昆蟲,偶爾還有神丹從荒漠裡翻出的植物塊莖。只要是看起來沒毒的,她什麼都吃,哪怕胃裡冒酸水,嘴裡發澀發麻,她都在努力地吃。
她也算是個名門之後,但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名門之後。她的頭顱可以折下去,無論折多麼低,也不會因此斷掉。
她必須活下去。
荔知以為自己就會這麼一路掙扎著,像個茹毛飲血的動物那般走到流放的終點鳴月塔。雖然艱難,但也不算是過不下去。
上天卻在她的命運里劃下一道天塹。
一日傍晚,流人們分組去往戈壁之後如廁。荔知剛去不久,神丹的哀鳴驟然響起。她不顧不遠處短吏的厲喝,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流人紮營的地方。
神丹是忠誠於人的狗,它被荔知和荔夏手把手地撫養長大,溫和的性格讓它獲得荔府眾人的喜愛,奴僕們總是喜歡丟給它一塊肉,一塊水果,路過的時候,順手摸一把抹了油似的烏黑毛皮。
過往的恩惠害了它。
讓它能夠被人輕易收買,毫無戒心地去撿人扔在地上的食物,就像從前在荔府一樣,卻沒想到,餓到眼冒綠光的時候,人會是比野獸更可怕的東西。
「幫我攔住她的人,之後狗肉分你們一口!」鄭恭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手中的木棒接二連三砸下。
神丹的哀鳴有強轉弱,由有變無。
荔知被流人按在地上,她甚至數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雙手,她只能感受到黝黑的惡意灌滿這世間,只能看見神丹漸漸不再掙扎的身體。
不知何時起,她也不再動彈。
流人們發現她的安靜,試探地鬆開了手,她依然保持著被壓倒的姿勢,一動不動的視線直直地指向鄭恭腳下的神丹。
多麼熟悉。
刺目的鮮血,還有靈魂仿佛被撕裂的疼痛。歷史似乎又一次重演。
因為她的無能。
「發生什麼了」甄迢皺著眉和先一步抵達的鄭恭匯合。
甄迢身後,是流人中走得最慢的老弱病殘,以及風鈴悠悠的馬車。最後一批流人也匯入了營地。
「今晚能吃肉了。」鄭恭扔掉染血的木棒,笑嘻嘻地說。
甄迢看了眼地上的死狗,又看了眼同樣像死屍一樣躺在沙地上的荔知,眼中露出一抹不忍。
也只是不忍。
所以他偏過頭,不看此刻上演的悲苦。
荔知覺得自己的魂魄好像飄在半空中,終將腐朽的肉身則陷在沙地里。她看著鄭恭將神丹剝皮割肉,最後變成一鍋沸騰的狗肉湯。她看著幫鄭恭阻止她的流人都分到了一口狗肉湯,那入口後幾乎喜極而泣的表情,荔知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好像心已經消失了,她再也不會感到疼痛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爬起來的。
她一遍一遍地走,搜尋流人吃剩的骨頭,將殘渣攏到一堆,在別人已經休息的時候,還跪在地上挖著土坑。
鄭恭給了她幾鞭子,見她不痛不癢,也就放她不管了。黃沙漫漫,雞犬不聞的地界,他也不怕她想不開要逃走。
荔家人竊竊私語著,鄭恭悠然剃著牙縫,馬車靜靜地佇立在荒野上。
世界那麼嘈雜,荔知的耳中卻寂靜無聲。
荔知將神丹的殘骸放入土坑,坑裡什麼都沒有,等她走了,神丹該多麼孤單啊。荔知四下張望,徘徊於營地附近的每一棵樹前。
她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越找越焦躁,越找越不安。
有一團看不見的火,像是要將她焚燒乾淨。
「你在找什麼」
一個飄渺不定,像是從很遠地方傳來的聲音響起。他問第二遍的時候,荔知抬頭朝他望去,一個模模糊糊的淡紫色身影,像一枝搖曳在夜風中的山桔梗,突兀地出現在荒野中。
「我在找一根光滑的樹枝。」荔知解釋道,「那是神丹最愛的玩具,你能幫幫我嗎」
那個看不清的人影沒有說話,但他抬起頭來,看了幾眼能夠折到的樹枝,伸手摺下一支,取出隨身小刀靈活地削了起來。
取過變得光滑的樹枝後,荔知露著孩子似的神色,一臉真誠道:「謝謝你。」
謝蘭胥看著少女走向土坑,她的十指還沒癒合,今夜便又鮮血淋漓。一月不到,她已經親手埋葬兩個家人。
他知道,她身上還有更多的鞭傷,但她從來沒有露出忍耐的神色。
諸多打擊加持,她或許該走得搖搖欲墜,但她纖瘦的肩膀不見絲毫顫抖,步伐也沒有一點遲緩。好像她本身是一個篩子,痛苦從一邊降臨,旋即就從另一邊漏出。
她只是一張沒有溫度的篩子。
有時候他不禁想,如果經歷他過去生活的是荔知,她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以前,我有一匹馬,我給它取名叫驚雷。」
不知怎的,他忽然升起極為罕見的傾述欲望。哪怕荔知背對著他,一門心思在為土坑覆土,他也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後來,它因為不聽命令,被我的庶弟用帶倒刺的鐵鞭抽打,流光了一身的血。」
不知是哪個詞觸動了荔知,像是在夢中游離的少女忽然顫了顫。
「再後來,我的庶弟也死了。」謝蘭胥用陳述的口吻說。
荔知呆呆的,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