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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7:08:20 作者: 匹薩娘子
「都起來吃飯了!」
一聲吆喝打破死氣沉沉的空氣,兩名役人提著裝有食物的木桶朝流人走來。
一旦口糧沒接住,哪怕是落在自己腳邊,也會被餓急眼的流人一把搶走。
流放途中,荔知好幾次看到類似的場景。
「拿好了——」
一個硬邦邦的灰白灰白的東西砸向荔知,那是一個生著霉斑的饅頭,像是從哪桶泔水裡找出的東西。又小又硬,還不夠一個八歲孩童吃一頓。
荔知撿起落在面前的饅頭,輕輕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兩名役人繼續像投餵牲畜那般分發著流人們的一日口糧。
包括荔知在內的流人共有三百四十人,凡是十六歲以上的都戴著二十五斤重的木枷。負責押送的長解有兩名,每到一個城池,就會有四到六名短解加入押送,直到和下一個城池的短解換班。
流人們的目的地根據所犯罪行各有不同,罪輕,路程就短,罪重,路程就遠。
在這個過程中,死亡是合理的,無論是自然死亡還是非自然死亡。押送的衙役們不會因為出發時有三百餘人,抵達時只剩七八十人便受到懲罰。
死亡,是流刑的自然「耗損」。
在役人分發食物的時候,有人想要懇求多一點食物,被毫不留情地踹倒。
有人狼吞虎咽著自己的口糧,貪婪的目光卻牢牢釘在別人的口糧上。
有人用牙齒咬下一塊石頭樣的饅頭,其餘的分給年幼的孩子。
荔知沒有胃口,或許是因為腳底麻痹的痛意。
離京時穿的布鞋早就破了好幾個洞,粗糲的砂礫磨破雙足,鋒利的草葉割傷腳脖,原本嬌嫩的雙足長出厚繭和血泡,流血的患處總不見好。
除此以外,她還面臨著流人之中不懷好意的目光,前途未卜的惶恐,一旦病倒只能等死的絕望。
這對一個數月前還是千金小姐的十五歲少女來說,好比是滅頂之災。
但她對現狀並不憤怒,也不悲傷,無論是誰和她說話,都會被那雙笑吟吟的眼睛吸引。
趁流人們都聚精會神在手中的乾糧或是長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撐著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隨手扯來的闊葉裹住干硬的饅頭,悄悄走向隊伍後方的唯一一輛馬車。
孤零零的馬車和流人遠遠隔開,停在空蕩蕩的荒野,頂上積著一層潔白的雪霽。
荔知停在馬車前,曲起手指輕輕敲擊車壁。
馬車裡沒有傳來迴響,帘子也一動不動。
光明像是被什麼驅趕,緩緩從荔知身上褪去。
虛弱的太陽仍橫在山嶺之巔,強勢的陰影卻已經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雲霧橫亘在被綠灰山巒割裂的蒼穹,晦暗不明的光線散在由梅竹松紋錦簾作屏障的錦簾上,那些用金線、銀線以及淡粉、草綠、石藍、淺藍、雪青等色絲線精心挖花盤織的花葉,在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敗的頹氣。
一隻秀麗修長的手在這時探出帘子。色澤略微蒼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蒼白的五指攔在筆直的翠竹上,將錦簾往一旁緩緩拂去。驟起的寒風揚起地上的落雪,雪霧背後現出一張像是月中誕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傾瀉,雪片飛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澤。
「……荔姑娘。」
少年低啞的聲音像是沿著屋檐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會消散在寒氣中。
荔知將握了一路的饅頭遞了出去,比平時略微高揚的語氣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點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復。」她盈盈一笑,臉上的黃土也遮蓋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沒有看她手中的饅頭。
「……你也不多,留著自己吃罷。」說到這裡,少年半掩著面咳了起來。儘管偏著頭,荔知仍能看見他眉間緊皺的病痛。
謝蘭胥,廢太子遺孤。
根據荔知多日的接觸,如傳言一般玉潔松貞,溫和有禮,有其父之風。
若是太子沒有被廢,像荔知這樣的庶女根本沒有和他說話的機會。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過了。」荔知撒了個小謊。
她將闊葉包裹的乾糧輕輕放在馬車上,笑著行了一禮,轉身走向自己來時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聲再次響起,中間帶著一聲若有似無的道謝。
荔知走了一段,回頭重新看向馬車。
梅蘭竹的錦簾再次放了下來,齏雪紛飛,孤零零的馬車像是被隔絕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說他活不到鳴月塔。
幾乎是所有人。
他們說,若不是謝蘭胥生來便纏綿病榻,皇帝也不會網開一面,讓他成為謀逆案後唯一活下來的太子血脈。
太子謀逆,牽連了一干大臣,首當其衝的便是權傾朝野的中書令荔喬年。
荔家四百餘口人,處死的處死,發配的發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圍繞在荔家周圍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間如猢猻散,唯恐受到絲毫牽連。
除了年過耳順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過一劫,荔家還活著的都在這裡——不過餘十幾口罷了。
從因果關係上來說,荔家人有足夠的理由恨謝蘭胥恨到牙癢。
因為沒有掉准矛頭共同對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備受排擠。
沒有人明白,她為什麼不恨一個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