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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5:04:38 作者: 蔡某人
難以形容。
那個羞澀純情的少女, 竟然就藏於眼前這片蕪寒之中。陸時城的眼睛迅速紅了, 心裡升騰起此生從沒有過的感覺:
墳頭內外, 天地有別。
而生死限人, 死亡面前的渺小荒謬像冷水澆灌。
他一時間竟不知做點什麼好,是的, 時隔十七年他再次見到雲昭,而他,比雲昭大了十七歲,一年是一歲。
世界飛速發展變化, 信息繁榮,人性不改, 不知不覺里,人間已是十七載春秋。陸時城一個人在冷風中下沉,站許久。最終,默默把那束祭奠的白菊輕輕放下, 這裡太亂了,從未有人修葺。
生前身後,雲昭都是如此淒涼。
有種人,原來生到這世上就是要受苦的。
世界荒誕,人間疾苦,在這片不變的土地上不斷上演。
他慢慢把手套拿下,脫去大衣,掛在旁邊柏樹上。又蹲下來想把周圍雜草清除。可惜,枯死的長草,也如此堅韌,劃的手心火辣辣疼。
沒做過粗活,這雙手,整潔修長,骨節分明,卻只習慣拿筆夾雪茄。或者,這十七年間,他用這雙手撫摸過無數胴體,可都不是她。
折根樹枝,陸時城長臂舞甩幾圈,把長草先擊倒,掏出火機,點燃燒盡。慢慢的,他額頭上沁出亮晶晶的細汗。
再把周圍大小不一的石塊整理了,圍出來,半小時過去,這裡看起來稍微像點樣子。
陸時城雙手布滿半濕不乾的泥土,拍了幾下,旁邊白色菊花在風裡搖曳著。
忙碌半日,他輕喘著深深注視這座孤寂的小墳。那個女孩子,就這麼孤獨寂寞一個人過了十七年。
陸時城捧起一抔新土,順著指縫,流沙般灑落。視線模糊,鑽心痛楚一遍遍滾過四肢神經。
他含著熱淚無法原諒自己。
為什麼要錯過,為什麼是這個樣子,她死了,一個人在地下會害怕嗎?
死亡在剝奪活人的一切機會。
從不信鬼神靈魂的陸時城,此刻,只更希望最好什麼都沒有,死了就是死了,一切感知都不會再有。
「好久不見,雲昭。」陸時城輕聲開口,「這是我第一次來看你,以後不會再來,但我不會忘記你,相信我。」
這個念頭更強烈,更清晰,他不允許自己遺忘。是的,否則雲昭就太可憐了,這個世界上沒有記得她,沒有人懷念她。
可是,明明那個美好的姑娘,來過,活過,也愛過。是世界辜負了她。
冷風割臉,眼淚清亮,陸時城拿起白菊,在上面落下一個吻,放到腳下,告訴她:
「差點忘記了,我叫陸時城,是那個在你隔壁班級的人,我現在比你大了十七歲,已過而立,雲昭,還能認得出我嗎?」
他忽然淚如雨下,「我心裡有你,沒變過,十七年裡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只是以後,我不會再喜歡你了,原諒我,雲昭。」
沒有了,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全部。
當年,在父親的葬禮上,他一滴眼淚沒掉,骨頭極硬,在陸時城的人生字典里沒有軟弱多情一說。父親去了,可他還有母親和幼弟,偌大的中盛風雨飄搖,他沒時間流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陸時城最後深深看一眼眼前小墳,轉過身,不會再回頭。
「小伙子,你從哪裡來?認得這女娃娃?」那邊放著幾隻羊的老伯,叼著旱菸袋,看他很久了。
這麼冷,山上沒幾個人。
此刻,眯著眼,啪嗒啪嗒磕了兩下菸袋鍋。
陸時城不習慣和陌生人搭話,見是老人,收斂下情緒客氣說:「很多年前認識。」
老伯一雙渾濁的眼轉到自己的菸袋上,說:「有心啦,這些年我是頭一次見有人來看這女娃娃。」
這嗓音,無限滄桑,緊跟著一聲嘆息落在冷風裡,「可憐,吊死的時候都沒成人。」
陸時城一顆心急遽往下沉去,他本想走的,霍然抬眸:
「您說什麼?她不是失足在水庫溺亡的?」
怎麼會呢?當時,盧笑笑告訴他,雲昭在鄉下水庫被水草纏了腳,不幸溺亡。他不能接受,中途,匆忙回國辦沒辦完的手續,後來出國一走經年,只在過年時回來探望雙親。
不敢碰觸,他從不輕易碰觸往事。
只是讓雲昭這個人在心裡活著,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枝繁葉茂。
「要說這件事,」老人搖搖頭,「我算算,十七年了,好多年輕後生都不知道,這女娃娃,在城裡讀書不知怎麼的讀壞了性子,本來說出了伏天要去念大學。誰知道,黃花大閨女都沒成人吶懷了野種,嫌丟臉,找根繩子不吱聲把自己吊死了。」
陽光正好,陸時城面上失血,整個人像被話語澆了層瀝青,不能動彈。
好半天,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您沒記錯?」
老人不過回想起一件陳年往事,雲淡風輕間,是一雙看透世事有點麻木又有點唏噓的眼。
下來一路,陸時城踉蹌恍惚得厲害,整個胸腔飽溢。
一層又一層的黑暗落下來,以至於,他看到自己的黑色轎車,眼睛都痛。
車子上路,助理從內後視鏡不時瞥一眼陸時城,他面無表情,可極為蒼白,映襯著黑色毛衣,凝固了,整個人跟活在黑白照片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