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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4:45:18 作者: 白日上樓
    白掌柜動了動,枯瘦的指尖夠到繩子,一拉,「啪」一聲,長命鎖落到了塌上,滾了滾。

    鄭菀連忙拾起,遞到她攤開的掌心,白掌柜合握了起來,那隻握有長命鎖的手置於胸口,半晌才道:

    「真君的道號甚好。

    人浮於世,何不盡歡?還是真君看得開。」

    鄭菀沉默了。

    她問自己,鄭菀,你可看得開?

    憂思惘怖,怕前路難明,怕恩愛難久,便退縮不前。

    不,她不過一俗物。

    她看不開。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老身這一生,都嘗盡了。」

    白掌柜聲音低了下去。

    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只有壁邊的爐鼎香散發著沉鬱的香氣。

    鄭菀下意識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還好,還有氣兒。

    她收回了手。

    白掌柜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視線直直穿過她,穿過空蕩蕩的房間,看向遠處。

    有薄薄的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

    「容容,容容,你來看阿娘了,是不是?」

    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

    長命鎖「啪嗒」一聲落到床沿,滾了滾,掉在了地上。

    鄭菀俯身撿了起來,直起身時,卻見白掌柜突然笑了。

    那張枯瘦蠟黃的臉舒展開,摻了甜滋滋的蜜糖,似才墮入情網的二八少女:

    「岫郎,岫郎,你來啦……」

    鄭菀驟然想起八個字:

    迴光返照,無力回天。

    她沒有出言戳破白掌柜的妄想。

    白掌柜伸出的雙手不住在半空亂晃,可只撈到一片空氣,她茫然地看著雙手:

    「岫……郎?」

    那雙被死亡陰翳籠罩著的渾濁雙眼眨了眨,突然便清明起來,白掌柜笑了一聲:

    「看來到死,老天爺都不肯讓我如願,罷了,罷了。」

    「真君?」

    「掌柜請說。」

    「那位道君,可是真君心愛之人?」沒等鄭菀回答,白掌柜竟哼起了近來坊間流行的一首曲子,「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真君莫要似我這般……」

    鄭菀一下子抿緊了嘴。

    「那時多快活啊。他對著我的眼睛說,『卿卿似天上月、雲中錦,他必珍之愛之藏之』。後來卻說,『卿卿是天上月、是雲中花,不可捉摸,』……他為我作畫,為我便植桃林,為我綰髮畫眉、披荊斬棘……」

    「岫郎,岫郎,毓娘……念你。」

    白掌柜漸漸闔上了眼睛。

    鄭菀安靜地站著,世界在這一刻,分界如此鮮明,以床為界,一面是生,一面是死。

    「哐當----」

    有風拂過,大門晃了晃,砸到門檻,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鄭菀如夢初醒。

    「白掌柜……」

    代掌柜跨了進來。

    「沒了。」

    鄭菀回過頭去。

    代掌柜猛然停住腳。

    他看著這位年輕的女修,她面色平靜,眼底很乾淨清澈,並未有如何的大慟,只面色略略有些發白,能與一旁的牆壁媲美。

    「代掌柜節哀。」

    「無甚哀要節。」代掌柜苦笑,「這般活著,死了倒也乾淨。」

    他一抖袖子,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從架上取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盒上刻了字:吾女白容。

    鄭菀看著代掌柜將盒子取了,來到榻前,畢恭畢敬地將盒子放到了榻旁的圓几上。

    「代掌柜這是……」

    「白掌柜留話,說不必安葬,便燒成灰散於這天地,自由自在也好。而白容,若有人來領,便放著,無人的話,也與她一同散了。」

    鄭菀將剛才握在掌中的長命鎖放到了檀木盒上。

    代掌柜指尖彈出一個火球,火球落到塌上,倏地將被褥衾軟全點著了,紅彤彤的火焰躥起一丈高,不過須臾,便將整個房間映出了一片紅。

    鄭菀未退,聽著火舌舔過人體發出的「滋滋滋」聲,像是生肉滾過油盤,讓人一陣犯嘔。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讓自己記住那張被苦難與悔恨浸潤了的臉,枯黃而至焦黑,皮肉燒穿了,就只剩下一副灰撲撲的骨頭架子。

    被抽盡了血髓的骨頭架子,連白色都維持不了,不一會,也漸漸酥軟,被微微小風一吹,散成了灰。

    飛灰打著轉,沉澱到了青石板地。

    「代掌柜以前是幫廚的麼?」

    鄭菀聲音喑啞。

    在他控制下,火勢完全沒有蔓延出床榻的範圍,連榻邊的圓幾都保持原樣。

    「是。」

    代掌柜長袖一拂,便將這地上的灰打散了。

    風起,吹著這些灰晃晃悠悠地往窗外飛,飛過青草,飛過屋檐,飛過城池,飄飄灑灑地奔向天空,又撒了一些在大地。

    鄭菀收回了魂識。

    這死後的自由,不過是弱者安撫自己的妄想,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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