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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3:45:15 作者: 餘一尾
    阮秋色一驚,連忙跳進水裡去觀察他面上的神色:「王爺聽得到我說話嗎?」

    聽得到。衛珩在心裡說。

    他窩在一個漆黑狹窄的小小空間裡,兩隻手環住膝蓋,將臉埋在雙臂之間。

    他知道這是哪裡,每一次見到屍體,發病之後,他都會回到這個地方。

    這是母妃的衣櫥。

    他也知道衣櫥外面是什麼。每一次他推開衣櫥的門走出去,都會看到母妃躺在床上,手腕處鮮血淋漓,浸透了半個床榻。

    然後他會撲過去,哭著求她將門上的鑰匙給他,求她不要就這樣離開。母妃會對著他露出難得的溫煦笑意,柔聲對他說:母妃怕冷。阿珩,你抱抱我。

    黑暗中的小少年將身子往裡縮了縮。

    不能出去。一旦出去了,便無法拒絕母妃的請求,只能抱著她慢慢僵冷的身體度過一整夜。母妃的身體寒涼徹骨,這樣的痛苦無論經歷多少次,都是他最為恐懼的噩夢。

    可是阮秋色在叫他。她的聲音像是隔著重重屏障,卻仍然能聽得清楚,她說:「王爺,你要是能聽見,就快點醒過來啊……」

    他也想醒過來,可是醒過來的辦法只有一種。那就是走出衣櫥,抱著母妃,熬過徹夜的冰冷,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了,會有人來救他。

    可是黑夜太漫長、太漫長了。

    衛珩緊緊地閉著眼,渾身開始顫抖起來。

    「不……」阮秋色聽見他齒縫裡溢出破碎的隻言片語,「不能出去……」

    「從哪裡出去?」她抓緊了衛珩垂落在水中的一隻手,急聲問道,「王爺現在在哪兒?」

    衛珩沉默地顫抖著,手卻用力地反握住她,力道大得讓人發疼:「……在……在衣櫥里……」

    阮秋色用另一隻手摩挲著他背,溫聲問他:「在衣櫥里做什麼?」

    又過了很久,才聽到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藏、藏起來……想、想和母妃一起過夜……」

    「那為什麼不能出去?」阮秋色問。

    她話音剛落,衛珩的喘息突然急促起來,像是發生了無比可怖的事情。阮秋色驀地明白了什麼——衛珩眼下應該是身處在他母妃死去的那一夜,從衣櫥里走出去,便會看見皇妃的死狀吧?

    她鼻子一酸,想起時青說過,皇妃自殺時,將屋子從裡面上了鎖,使得衛珩不得不與她的屍身過了一夜。

    「好,我們不出去。」她慢慢地撫著衛珩的背,「王爺能試著醒過來嗎?」

    少年在黑暗裡用力地掐了掐自己,覺不出痛來。他又努力地掙了掙,卻掙不脫這個無邊無垠的夢魘。

    半晌,他才喃喃地說了聲:「想醒過來,只有一種辦法。」

    「什麼?」阮秋色的聲音像泡在水裡,一盪一盪地從遠處漂過來。

    「我得出去。」衛珩道。

    若在往常,他會在衣櫥里躲到最後一刻,直到高燒幾乎要燒斷腦海中那根恐懼的弦,才會跌跌撞撞地走出衣櫥,認命地抱緊母妃,等待天亮的救贖。

    可這次不一樣,阮秋色在等他。

    「好,那你出來。」阮秋色握緊了衛珩的手,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會陪著王爺的。」

    她的聲音溫暖有力,少年下定了決心,猛地推開了衣櫥的門——

    衛珩的身體劇烈地戰慄起來。

    「冷……」

    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哪怕是浸在微燙的熱水裡,也顫抖得不能自已。阮秋色急得掉了眼淚,手忙腳亂地去摸衛珩的臉:「哪裡冷?為什麼冷啊?」

    衛珩緊閉的眼角滲出一點水痕來,兩手無意識地攥成了拳頭。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間擠出一句:「母妃……好冷……」

    時青那日的話突然響在了阮秋色耳畔:「……早上禁軍將門破開時,王爺已經失了神智,抱著先皇妃,兩個大人也拉不開……」

    她頓時明白了,衛珩所說的冷,不是指周遭的環境,而是指他母妃的屍身——

    她好像知道該怎麼做了。

    「王爺,你摸摸看,你抱的是我。」阮秋色將衛珩的手抬起來摟緊了自己的腰,「我的身體是暖的,也是柔軟的,和你母妃不一樣……」

    她在秘府里之所以能喚醒衛珩,是因為她抱住他的時機正好。那時他正處在夢魘里,緊緊抱著母妃屍身。就在那時,感受到她的溫度,才從噩夢裡掙脫了出來。

    這個時機才是關鍵。

    衛珩的手一開始只是鬆鬆地搭在她腰上,漸漸地卻收緊了起來。他將頭埋在阮秋色頸間蹭了蹭,正如那一日,用鼻尖和嘴唇去尋她身上的溫熱。

    阮秋色怕癢,渾身瑟縮了一下,卻又將領口拉開了些,露出半個肩膀來讓他貼著。溫熱的水汽蒸得她皮膚透紅,臉上也熱得很,只能咬牙忍著,每隔一陣就問問他:「王爺你醒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靠在她身上的人含含混混地「嗯」了一聲,那聲音很輕,像是咽在喉間的一聲嘆息。

    衛珩慢慢睜開眼,入目便是阮秋色頸上白皙透粉的皮膚。再一抬眼,對上她烏黑的眼瞳,被周圍升騰的白汽潤了一層水霧,含著盈盈的笑意。

    像四月里暄白明媚的日光,足以讓那些陰冷晦暗的記憶蒸發殆盡。

    衛珩近乎貪婪地看著。腦海和胸腔里滾沸著同一個念頭,想吻她,抱她,不,那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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