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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他像來了點兒精神,睜了眼睛,慢騰斯禮地擦洗。我的眼睛隨著他的手,端詳著他方正的肩頭,他的瘦損的胸膛,他不經心的動作……不禁脫口說道:「審言,你真美好。」
他停了手,看我許久,然後輕聲說:「這世上,只有你,還這麼想。」
我笑著小聲說:「你敢不敢打賭,我的哥哥和錢眼,李伯和我爹,都是這麼想的。」然後,咬了下嘴唇,說道:「你再這麼毀自己,我就去抱言言,讓你看著。」
他哼一下,學著言言的口氣說:「你偏心。對我不好。我要去告訴爹。」
我又被他逗得笑出聲。他洗完,自己擦乾穿衣,我在那裡看著,覺得真不自在,手痒痒得很,雙腳時時挪動,老想過去幫他。我明白了杏花的抱怨,看來我們都是勞苦命,不服侍人就難受。
我洗漱完,審言已經在床里躺下了,我到床邊,嘆息道:「審言,這夜是考驗我意志力的一夜,你可千萬別太可愛了,我受不了。」他沒出聲。
我把幾個枕頭放在了他的身外,他嘆息。我自己另拿了一床薄被,吹熄了燈,在床沿處躺了,心裡一個勁兒告誡自己別撲過去抱他。
我們在黑暗裡躺了一會兒,我凝神地聽他在尺外弱不可聞的呼吸,不禁說:「審言,你喘點粗氣行不行?今夜你能不能磨牙打個呼嚕什麼的?」他睡覺靜得有時我都要把手放在他的鼻口下面,看看他是不是在呼吸。今夜如果他這麼悄無聲息,我會害怕的。
他翻了個身,聽著是對著我,輕聲說:「不會。」
我笑了,也側身對著他的方向說:「審言,你那麼挑剔衣服,明天咱們出去選衣料,你在家裡別只穿粗布白衣了。」
他好久沒出聲,我心虛,沒抱著他,就覺得不能感受他的情緒,問道:「審言?想什麼呢?」
他低聲說:「我只想穿粗布白衣。你喜歡……」我在想著怎麼說服他,他又說:「那時,我一穿上,你就看我……」
想來他第一次穿上白衣,我被他電著,他看出來了。我笑著細聲說:「你穿什麼,除了毀你自己的衣服,我都喜歡!當然,不穿,我更喜歡。」
他不說話,我問:「你又想什麼呢?」
他說:「我不挑剔衣服。穿什麼,都是金玉其外了。」
我急了,大了些聲音,「胡說!惹我生氣!」
他微嘆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過去,他知道我不在意他的不能,就把自己給了我,讓我盡情撫愛他。現在他有希望了,又開始自卑他的慘痛經歷。
想了一會兒,我問他:「審言,你手腕上的傷,還疼嗎?」
他馬上說:「早不疼了。」
我又問:「你胸前的傷呢?」
他回答:「也不疼了。」
我再問:「腿上呢?」
他又嘆:「都不疼,你別擔心,全好了。」
我慢慢地說:「其實,傷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如果沒好,你疼,我也疼。如果好了,就忘了吧,我也不用擔心了。」
他沒回答。我等了一會兒,笑嘻嘻地說:「你說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衣服?」
他輕聲說:「會見客人,自然該是深沉莊重些的。」
我說:「家裡呢?」
他立刻說:「粗布白衣。」
我氣:「我白說了?!」
他小聲說:「沒白說,但我就是不換!」
我嘿嘿笑了,「審言,你激我。知道我不能去碰你,就這麼氣人。」
他等了會兒,小聲說:「其實,過去,你不必那麼在意你的衣服。我從沒有,記得她穿的衣服。」我咽喉處一緊,他緊接著說:「我記得你穿了什麼,那天,你讀《論語》,你穿著……」他告訴我那一路我都穿了哪幾件衣服,難怪那時他為我挑衣會那麼胸有成竹,算是預謀已久。
我問道:「你看出我穿了哥哥的衣服去見你?」
他嗯了一聲,「那是你哥哥送我們出府時穿的。你穿了他的衣服,我就知道,你怕我傷心,可是我……」
我打斷他說道:「錢眼那時和你們住著,幹什麼來著?」
他一嘆:「他總盯著我。」
我笑,「我敢說,你一直閉著眼睛不看他。」
他嘟囔,「不看他也知道他在看我。」
我突然想起來,「審言,那時,我看你時,你是不是也知道。」
他小聲說:「當然知道。你的眼睛那麼大瞪著,每次看我,我就覺得心跳。所以,我心跳時,就知道你在看我……」
我悄笑:「我成孫悟空了呀。」
他問:「孫悟空是誰?」
黑夜裡,我講了孫悟空,他講了他小時候喜歡幹的事,隔著尺來寬的空間,我們聊個沒完……最後,我困得閉著眼睛,凌亂地講著些腦中的意境:那蕩漾著回聲的藍色海灣,那黑色森林裡的白色小屋,那在春風裡和緩飄動的婀娜柳絲,那在雲海里驀然一現的光華……我心中懷了這麼多的歡樂,走入的夢境中充滿了明麗的色彩……
番外 5
我根本不知道審言什麼時候起身去練功,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可睡到心裡有個念頭:「不知道審言吃了多少早飯?」就醒了。睜眼見屋裡大亮,審言坐在他當成書桌的條案前正垂目專心地寫著字。我怕打擾他,沒說什麼,又閉上眼睛,想著再睡會兒,就聽審言說道:「你打酣,還磨牙。」
我一下子睜眼:「啊?!」見他微微一笑,眼睛都不抬,繼續寫。
我大聲嘆了口氣,「審言!不能騙我這樣的老實人呀!淘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道:「你早飯吃了多少?」
他邊寫邊說:「沒吃。」
我完全醒了,「藥呢?!」
他理所當然地說:「沒喝。」
我猛地坐了起來,「你?!」我差點對他用蘭花指。匆忙地起了身,胡亂穿著衣服,說道:「你不吃不喝,一直幹什麼呢?」
他說:「寫奏章,馬上寫完了。」
我生氣,「那也得先吃東西呀!」
他說:「餓的時候,寫得好。」
我歪頭,「誰說的?有這回事?」
他寫著,回答說:「我小時候,常這樣。」
我有些驚訝,「你小時候會挨餓?」
他沒答話,我趕快說:「現在你得聽我的了,生活要有規律。你沒吃藥,哥哥知道嗎?他昨天特意給你配了新藥,你是不是想傷他的心?」
他小聲說:「你別告訴他不就成了。」
我壞笑了:「我偏去告訴!讓你不吃藥!讓你不吃飯!讓你……」
他放了筆,合目輕嘆了口氣,說道:「沒親娘的孩子就是可憐。」
我一下子捂了臉,半哭泣道:「審言!你說話不能這麼狠哪!」
他說:「我是在說言言,你以為我是說誰?」
我放下手,氣急敗壞地說:「你今天要是不好好吃飯……」
他拿起那幾頁紙,邊放齊邊說:「你就會對我不好了。我知道,沒事,你反正不在乎我,那時那麼長時間不理我……」
我抱了腦袋,「審言,我投降!你說吧,我該怎樣?」審言抿著嘴垂下了眼睛看他的鋪在案上的稿紙。
他的頭髮梳得十分整齊,肩上披著件外衣,我覺得奇怪。往日我若沒起,他就亂著頭髮去練功,錢眼曾說那時如果從背影看,他和號稱容貌絕美的審言沒什麼區別。
我去外廳洗漱,再叮囑人們上早餐和熱的藥,回來見審言還在讀他的稿子,就坐在他側前面端詳他。他眼底有淡青色的暗影,看來是沒有睡好覺。我不該和他聊那麼晚,他還要起早。
審言提筆加了一個字,低聲說:「我頭髮亂著就沒法寫東西,你不喜歡的話,一會兒你可以再給我梳一下。」
我鬆口氣,「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他輕聲說,「你就不能猜對一次?」
我笑,「審言,你是生氣了。告訴我,生什麼氣了?」
他答:「沒有。」
我剛要再說話,餘光里見有東西在門邊動,忙扭頭看,審言也側臉看。只見虛掩的門fèng中間,一根有著幾片綠葉的樹枝伸了進來,從上面劃到下面,再在門底fèng隙處水平來回走動,然後又回到門之間往上走。審言輕輕嘆息,重新看他手中紙張,我說道:「言言,進來吧。」
那根樹枝先進了門,言言才進來了,看了一眼審言,審言沒看他。言言走到我身前,十分靈巧地坐在了我的膝蓋上,抱了我的肩,對我說:「娘昨天沒來。」
我抱著他親了一下他的臉,笑著說:「對不起,言言,以後讓蓮蕊姨帶著你們來看娘。」
言言說:「蓮蕊姨不敢,說怕爹不高興。」
審言輕咳了一下,我小聲說:「爹在看文,別……」不等我說完,言言就跳了下去,走到了審言的案前,審言不動聲色,安然地拿開一張紙,接著看下面的。
言言在案前走開了幾步,轉頭看一下審言,見審言沒反應,就又走了回去。審言拿起筆,寫了一個字,又放下筆。言言把手中樹枝空中揮了幾下,審言眼睛沒抬。我驚訝言言的這種大膽,也許因為他知道審言不會傷害他。
言言又來回走了一趟,看審言還不理他,終於對審言說道:「我會寫『一』。」我捂住了嘴。
審言又拿開了一張紙,沒表情。言言把手中樹枝背在了身後,頭到了審言對面的案邊,看著審言說:「我也會寫『二』。」
審言眉梢輕微的挑了一下,但對言言已經夠了,他踮起腳跟,沒拿樹枝的手扒在案沿,鄭重地說:「我還會寫『三』呢!」
審言終於半睜了眼睛看言言,言言把拿了樹枝的手也放在案上,樹枝指著房頂。
審言低聲問:「你會寫『四』嗎?」
言言說:「不會,但我會說四,我也會說五,還有六七八九十。」
審言嘆息了一下,把稿紙整理了,放在一邊,鋪了新的一張紙,對著言言微點了下頭。言言一下腳跟落地,剛要到審言那邊,但先跑到我身前,把樹枝給了我說:「娘,拿著我的寶劍。」我接過樹枝,言言跑到審言身邊,審言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言言猶豫著說:「姥姥說爹的腿和胸都受傷了,不能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