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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有人一聲大喝,賈功唯的身體突然飛開,撞到了牆上,口噴鮮血,滑倒在地。另外一個人見賈功唯倒下,奪門而出。門外一片打鬥之聲,可屋裡的人喝道:「姑爺傷了!狗兒!快去請郎中!」門外安靜了……

    我坐在地上,悵然若失。我怎麼沒有死?!謝審言怎麼辦?!我忙看向謝審言,打飛了賈功唯的人已經到了謝審言面前,抱起了他,手在他的胸前連點幾下。我用了全力爬過去,發現那個人是錢眼的爹。他一身素衣,悽苦的臉,神情嚴峻,眼中精芒懾人。他在謝審言背後也點了幾處穴,接著把手掌按在那裡許久。然後他又點了謝審言身上的幾處穴位,把謝審言平放在地上。他到床邊,拿了我的喜衣,給我披在了肩上。我抖成了一堆,斜坐在謝審言身邊。錢眼的爹離開我們,到一處角落盤膝坐在了地上,合目不語。

    我哆嗦著,不敢碰謝審言渾身是血的身體,在他劍透的前胸,血在衣服上積成了小小的血泊。我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已是冰涼。我看向他的臉,他閉著眼睛,臉色如冰,淡得透明。

    半俯在地上,我把嘴貼上了他的唇,他的唇僵硬寒冷,似乎已經沒有了氣息。我眼前浮現起我初見他時他滿身鮮血的樣子,他受了家法後的昏迷,他抱著我身體的哭泣的身影,他的童年……他已經受的那麼多的苦!他現在傷勢如此沉重,他會多麼的疼!……他承受了人世間這麼多的醜陋和惡毒!……我想起了那無邊的美好,那只有歡樂沒有痛苦的家園,我想起了那撫慰了我的靈魂的無限歌聲,那浩瀚無涯的愛……

    我的淚如暴雨灑下,但我沒有哭出聲,我輕聲說道:「審言,那邊很好,不要回來了……你已經受了太多的傷害,到了那邊,我就不用再為你擔心……那邊的光明會溫暖你,那邊的愛會安慰你……你在那邊等著我,對你只是一瞬間,對我卻是千萬年……可我一定會走向你,這一次,我認識路……」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是我願意一生擁抱的人,一生相依的人,但我現在願意讓他走,就讓我獨自一人,行過此生,我再也不用擔心他受任何苦難……

    這些思緒如利刃一刀刀割在我心上,我疼得顫動不能自己。我才明白了這是人世最難忍的痛楚:放手讓一個深愛著的人離去……

    謝審言十分沉靜,我不敢表現得太哀傷,怕阻止了他的離開。我忍住我的泣聲,只貼了他的臉,默默地流淚……

    哥哥抱著醫箱飛奔進來,他放下醫箱,抓起了謝審言的手,號了一下,喝道:「妹妹讓開!」可我死握著謝審言的一隻手,全身抖著,沒有力氣動一下。在淚眼余光中看見哥哥打開醫箱,手中銀針一閃,說道:「妹妹睡一會兒……」我頸中一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

    新婚

    一片薄霧之中,我抱著謝審言走著,他身上的白衣被血染成了紅色的長衫。我走進了一片沼澤,我雙腳深陷在泥濘里,走得越來越艱難。我開始沉沒,污泥漸漸地淹到了我的胸間,我喘不過氣來……我抱著的謝審言忽然起身站立,握住了我的雙臂,把我從泥潭裡拉了出來,又抱起我在他的懷中。他繼續前行,他的衣服成了潔白色,隨步輕飄,他的步履踏在泥水之上的霧氣中,他俊美異常的臉上,笑容光明,他低頭看著我無聲地說:「你還是,不信我……」

    ……

    我睜開眼睛,屋中已亮,我躺在床上,哥哥坐在我床前,手裡拿著一根針,冬兒和杏花哭著站在他旁邊。我的心情十分舒暢,昨夜只是個噩夢!直到我突然發現了種種異樣。我的床沒有了床帳,從角落裡被搬到了屋子中間,我轉臉向原來的床裡面看去,見謝審言躺在床的另一側,薄被蓋到他的胸部,胸上是白色繃帶,處處滲出血跡。他的雙目緊閉,臉色灰白,嘴唇黑暗……他和我的身體之間用枕頭隔開了。我努力坐起來,渾身疼,猶豫了一下,我把手伸到他的被中,哥哥出聲說:「妹妹小心!別碰他!」我點頭,我的手摸到了謝審言的手,緊握住。他的手很冷,剛強但沒有僵硬。我一陣狂喜,他還活著!可接著我又平靜下來。我不敢再抱希望,不然的話,破滅之時,我會像昨夜那樣再慟一次。

    那個夢給了我不能言說的安詳,像一雙手護住了我的心,像一隻臂膀在懸崖旁攔住了我的身體,我雖然眼睛腫得只剩了條fèng兒,可不再流淚了。

    我扭臉看著哥哥,輕聲說:「我想和審言拜堂成婚,就在今天。」

    哥哥皺眉,我才注意到他面容疲憊。他沉思著說:「審言不能被移動。」

    我說道:「那我們就在這屋中拜堂。審言定下的日子,我不想改變。」

    哥哥點頭說:「我去讓爹他們進來。」

    他起身開了門,爹和麗娘馬上馬上進來了。我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沒有動。爹坐在了我床前的椅子上。他神色異常沉重,兩眼明顯紅腫,麗娘站在他身邊,還在抽泣。

    哥哥站在爹身邊低聲說:「妹妹想在這屋中拜堂。」

    爹看著我,點了點頭說:「未嘗不可。聽說審言重傷垂危,除了皇上的派的御醫,沒幾個人到府探望。謝大人已至前廳等候,你沒有起來,我沒讓他過來。我一會兒讓他們把祖宗牌位請到這裡,你和審言在此成禮。」

    我四周看看,牆壁上還存著血跡,爹解釋說:「刑部派人把賈功唯和其他屍體搬了出去,還帶走了兩個受了傷的人。皇上派人來說賈成章也已經被拘。如果沒有錢家父子,你……」爹搖頭嘆息,起身說道:「你準備吧,我去見謝大人。一會兒我讓錢家長者與我同坐,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點頭。

    爹出去了,麗娘留了下來。哥哥到床的另一邊,坐下來,抓了審言的手號脈。他不看我,低聲說道:「審言當胸一劍,未中心肺,已是萬幸。那位前輩當場為他止血,續了真氣……但現今情形依然非常兇險,他多處劍傷……我師傅長年採藥崇山峻岭之間,製得珍稀續命良藥。我從師傅研修內醫,我的師叔是外傷神醫。我寫下了書信,李伯已星夜馳馬去我師所在,懇求師叔帶藥隨李伯前來救助審言。那樣就更多一籌勝算。」我沒說話。

    哥哥出了屋。我勉強放開了謝審言的手,下了床,幾乎一下子坐在地上。麗娘和冬兒扶了我坐在滿是頭花珠翠的桌子前,杏花邊哭邊為我梳頭更衣。我看見我臉腫著,有幾處劃痕,渾身青紫,手指甲都斷了,可我毫無所感,覺得不關我事。

    我的心凝在了一片靜止中,似乎是麻木,似乎是無動於衷,也許是行屍走肉,也許是一具空殼。

    杏花給我梳了個已婚的髮髻,沒用任何首飾,只用了一枚硬木釵。我貼身穿了那件謝審言給我挑的粉色絲綢長裙,外面是紅色的嫁衣,上面染了他的血。

    麗娘拿過來一條紅綢,我知道她要做什麼,就說道:「我來。」杏花扶著我坐到謝審言的床邊,我把他的手從被中拿出,手抖著,把紅綢的一端纏在他帶著傷痕的腕上,又繞過他的手掌,拉著紅綢,把另一端纏繞在我的手上握住,麗娘給我蓋上了個蓋頭。

    冬兒在門邊說我打扮完畢了,哥哥立刻進來,讓我坐到床腳。他給謝審言號脈針灸。

    我枯坐著,她們幾個偶爾啜泣,哥哥忙碌不停。他讓人端進來藥劑,以針刺讓謝審言張口吞咽,給他灌下了許多。有時,像說夢話似地,我告訴哥哥東西要消毒,手要乾淨,等等。哥哥馬上讓人在外面架起了一隻大鍋,說要把所以衣物繃帶都煮一下。讓冬兒去配藥水放在屋中洗手。

    到了時辰,我糊裡糊塗地被扶著在屋中地上跪下,拜了祖先牌位,又拜了坐著的爹和麗娘,謝御史和錢眼的爹,錢眼說道:「夫妻對拜……」他停下來。杏花和冬兒攙著我到了謝審言躺著的床邊,我跪下來,叩拜了他,頭腦一片渾噩。這就是婚禮嗎?如此荒唐!阻隔了我們這麼長時間……

    錢眼的聲音:「禮成!」

    我在蓋頭下,看著謝審言露在外面纏了紅綢的手腕,想起我們曾幾次玩笑而未能出口的稱呼,就輕聲喚道:「審言,夫君。」

    在我的腦海里,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娘子。」

    我的木然突然崩潰無存!我忘記了我的夢,撲倒在他的床沿,抓住了他的手,隔著蓋頭捂在我的臉上,痛哭著嗚咽道:「審言!……你知道的,我多麼愛你!」

    我在我的無知中就愛上了你。我那麼膽小的人,為了你,可以去冒那些風險。我在我的怯懦和迴避中愛上了你,以為失去了你,我摒棄了所有的情愛。我在我的猶疑和憂傷中愛著你,與你走了這麼遠……我為了你回來了,你眼中的星光,我深夜中的明亮;你唇上的笑靨,我繽紛美好的春天……你一直領著我,如果你走了,我該怎麼走這一生?……

    最後,杏花和冬兒把我攙扶起來,我的蓋頭滑下,淚眼裡,我看見謝審言如玉石般淨潔的手指合攏著,微握著我淚水滲透的紅蓋頭。冬兒哭著說:「姐姐啊,姑爺給你掀了蓋頭。」我又哭倒在地。

    這婚禮的一天,滿浸著我的淚水。我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從婚禮一直哭個不停。周圍的人們給我餵水餵湯,哥哥給謝審言餵藥……我都不明詳細。我只是坐在那裡哭。我不知道人能有這麼多淚水,但我相信人的確是能哭瞎了眼睛。因為到後來,我根本看不清東西,周圍變得一片朦朧。只知道天漸漸暗了,屋裡點上了燈。

    杏花為我脫去喜衣,扶我躺下。她輕聲說:「小姐,我在外面。大公子也在外面守著。」我抽泣著,閉上眼睛,黑暗包圍了我。

    ……

    我又回到了李伯父母家的果樹林裡,天空蔚藍,樹林蔥綠。那裡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等著我,我飛跑過去,腳離開了地面。他慢慢地轉身看向我,就像那次在廟後山上。他張開雙臂,我撲上去的剎那,億萬春花,欣然綻放。我緊緊地抱住他,這麼真實,這麼溫暖,我流淚哽咽道:「審言!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雖然我們才分別一晝夜!我好想你,雖然你就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言語可以表達我的愛,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你明白我多麼渴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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