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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麗娘聽後,眼裡淚顯,顫聲說:「老爺已不再涉朝中的事,為何皇上還不想讓他走?」

    我嘆息了一聲說道:「爹當了十年太傅,肯定是有影響力的,皇上也許怕讓爹活著,爹可以隨時在幕後動作。這麼把爹放在一個岌岌可危的位置上,讓大家先疏遠了爹,看看爹會怎麼樣。爹如果有舉動,皇上可以抓個藉口,把爹除去。爹如果表現得真心退隱,不做任何反抗,也許皇上就會放了心,最後讓爹走。」但願在我上次與皇上的見面中,他說不趕盡殺絕的話是真的。

    歷史上,這種事多了,大家誰不想看見風頭不對,就告老還鄉,一走了之。可誰能走得成?劉伯溫那麼大的功臣,最出色的軍事家預言家,告老還鄉了,還是被皇上逼得回到京城,以為這樣皇上盯著自己就放了心,可皇上終是派了他的仇人號稱探病,把他毒死在家中。多少大臣,看出了皇上的意圖,為爭個病退,在家裡裝瘋賣傻,有的還吃屎喝尿,希望逃出升天……

    麗娘點頭,低聲說道:「潔兒,我一身武藝,如果護不住你的爹,我也就不用活著了!」

    我皺眉:「麗娘,你還有個不到一歲的孩子!」

    麗娘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會把他託付好的。」說完她不等我答話,匆匆走了。

    我們府中沒有了訪客。院子天天靜悄悄的,只有那幾個孩子的嬉笑聲在冬日的乾枯的花木間飄來飄去。

    一個來月後,新年到了。這個新年,府中冷清異常。與上一年的熱鬧成了鮮明的對比。沒有歌舞昇平,沒有鼓樂喧天,沒有什麼前來拜訪之人。我們一家人和錢眼夫婦,李伯,冬兒的父母等擺了幾桌宴席。

    錢眼說京城最熱鬧的是謝府。幾乎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去給謝審言拜年。車馬阻塞了幾條街道。謝審言與謝御史分院相處,互不來往。去拜年的人只到謝審言的院中,造成了一半府邸擠得水泄不通,另一半無人問津的奇景。

    爹說聽其他朝臣議論,謝審言被頻繁地招入宮中,和皇上形影不離,共度年關,觀賞歌舞,參加各種祭神拜祖的慶典。他是皇上登基後如此親密信賴的第一人。

    我對謝審言的思念成了一把鈍刀,時時刻刻地在我心頭磨刀霍霍,讓我覺得痛,可又痛不死。

    令我驚訝的是,許多完全對立的情感可以同時存在,還一樣強烈:空虛而充實,失落而振奮,傷感而狂喜,絕望而希望……

    我非常想抓著人大喊:「我愛上他了!真太好了!」同時大哭:「苦死我了!我真受不了了!」但我知道沒有人有這樣的承受能力,就是他們不把我關起來,從此像對個瘋子那樣對我,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忽然發現我一直不知道神經官能症和精神分裂症的區別是什麼,所以也沒辦法給自己下準確的判斷。

    現在才知道食不甘味夜不能寢是怎麼一回事。每天,好像有一小團火苗,在我體內燃燒著,把我的舌頭燒成了根木炭,什麼味兒都吃不出來,我一天天衣帶漸寬;這火苗還把我的腦袋燒成了一鍋漿糊,什麼也想不清楚,還愣睡不著覺!想起謝審言那時瘦成那個樣子,也說他睡不好覺,我不禁暗中盤算:看來他付出過的,我都得一點點補上,好像有一處天平,要求雙方受苦的份量均等,誰也別想占了便宜。

    我用盡全力保持住表面的平靜,在對孩子們的照料和與他們的嬉鬧中,冷卻熾熱的思念。

    才體會到,真正的艱難,不是揮師一拼,你死我活,而是大敵當前,按兵不動。真正的考驗,不是一時的堅持,而是日復一日的等待,漫長的時間,如皚皚霜雪,覆蓋山野。

    我一遍遍告誡自己,當我無力行為時,只有安心靜觀。命運的河流將載著我順水而下,焦灼於事無補,只會平添煩躁。

    ……

    又一個多月後,我們知道了太后想招謝審言為駙馬的消息。

    說來,我們是從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會此時來我家的人身上得到的這個信息。

    這天,我抱著言言,與麗娘,哥哥夫婦和錢眼夫婦都和爹在會客大廳里,錢眼向爹匯報些財產處理的情況。本來爹根本不管這些事情,但他現在雖然還是那副慈悲為懷的樣子,我們卻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他每天一下朝,我們就和他聚在一起,拿些小事來煩他。哥哥新婚之際,也不常出府。大家在一起,即使爹不說話,我們幾個年輕人,你一句我一句,半開玩笑半正經,倒也熱鬧。

    有人傳報說賈成章賈大人和其子賈功唯公子來拜會時,我們大家都愣住。哥哥皺眉說:「這一年來,那賈功唯對我家屢屢出手,不知為何現在到來?」

    麗娘說:「我們都在旁邊聽聽吧!」

    我讓杏花抱了言言避開,和麗娘,哥哥冬兒還有錢眼都擠進了一旁的小廳。關了門,每個人都坐好,屏住聲息。

    聽著那賈氏父子進了門,與爹寒暄了幾句,他們都落了座。

    那老一些的聲音應該是賈成章的,他笑著說道:「太傅大人,可知皇上要開前朝未有之先例,設一商部,專司興商理商之務?」

    爹的聲音:「倒有耳聞,但皇上尚未與我言談。」

    賈成章說:「那三位新臣已得皇上的口諭,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爹半晌不語。

    賈成章一笑說:「太傅大人日理萬機,這些事也許入不了耳。」他這些話,全是反諷,字字是針,我聽著皺眉。

    爹還是沒有說話,那賈成章又說道:「太傅大人可知皇上要讓誰來締建這一重要部門?」我們大家心中都知道了會是誰,爹還是不出聲。賈成章笑出聲說:「太傅大人真是神機妙算,大概早已料到,才請了謝大人來赴令公子的喜宴。的確,皇上已經定下由謝大人開始著手建立商部,上至政策條例,下至人員安排,都要經謝大人之策劃。皇上登基以來,無人得此重用!」

    爹沉得住氣,就是不說話,賈成章耐不住,終於又開口:「謝大人這麼年輕有為,不僅皇上賞識莫加,太后也十分喜愛。」

    外面沉寂。我們側廳里,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我。我使勁咬住牙,才抑制住了一聲嘆息。

    忽想起高中時我們去頤和園遊園,大家在昆明湖划船。波光漣漪的水上,遊船逡巡往來。我們的船和同班的另一條船,說好了並肩一路,劃到石舫。可那天,微風起,水波輕揚,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沒辦法劃到一起去。只好在一湖破碎的萬壽山的倒影里,無奈地看著另一條船,越離越遠……

    賈成章大嘆一聲說:「太傅大人,和您說話就是慡快!我向您全說了吧!那日太后宣我入見,對我說她喜愛謝大人的風采卓識,要招謝大人為長公主的駙馬。長公主在年關祭奠之時見過謝大人,對太后的意思已示順從。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皇上愛之甚深。加上皇上一向孝敬太后,想來不會違背太后意願。太后說聽大家傳言謝大人對董家小姐情有所系,會客廳的牆壁上高掛一幅鴨蝶戲貓圖,下屬「審玉言潔」四字,傻子也會看出是含著謝大人和你家小姐的名字。平時,一遇人提結親贈妾之事,謝大人就起身背手,畫下面壁不語,直到來人告退。久而久之,無人再敢提及此等事宜。在外面,謝大人從不承花酒之請,其他宴間如有女子親近,謝大人推辭不成,就離座而避,人都說皆因董家小姐以善妒出名……可前些時候謝大人得了姻緣玉筆,並沒有迎娶董家小姐,人說蓋因謝大人之父謝御史大人不允親事。太后說父母之命,不可違背,謝大人知書守矩,情不逾禮,是純孝的典範。為讓謝大人收心,太后讓我私下傳個信兒,太傅最好在這一兩個月內把董小姐聘出去,不然的話,形式大概於太傅大人不利,甚至……」

    我的手裡出了冷汗。

    爹依然不說話,逼得賈成章只好接著說:「太傅大人,大家都看出皇上對太傅大人不同以往,想來此時沒有多少人能為太傅大人幫這個忙。但你我共事十餘載,我對太傅大人一向敬佩。我與太后近切,可為太傅大人盡言,有事時,請太后出面,蔭護一下太傅大人。」

    爹還是沒出聲!

    賈成章等了好久,又出聲道:「我的犬子賈功唯對董家小姐一向心儀,太傅大人如果有意,我家可遣媒人前來,七日內下聘,兩月之內迎娶。這樣,我去見太后,告訴她太傅大人知道輕重,已經執行了太后的旨意。我再竭盡全力為大人美言,必可保住太傅大人一家。」

    我心跳如亂錘抨擊,看顧眾人,大家臉色黯淡,驚懼難掩。想起賈功唯那yín虐辱人至死的傳言,我平生頭一次有了自殺的念頭。

    爹終於嘆了一口氣說:「當日,我承了先皇的旨意,輔佐皇上治理朝政。現在皇上已然成年,宏才大略,令人臣服。我已完成了先皇的囑託,於心無愧。近年來我常感不適,必是老之將至矣,誰能知道我命如何。我家小女蒲柳之姿,實在不能與大人的公子相配。我感激賈大人對我的一片好意,日後有機會,我定報答。」

    爹一開口,就把該說的都說了,後面還存了些威脅,但聽來是那麼無力。

    賈成章一笑說:「太傅大人何出此言?本是我想盡些心意。這年月,誰能知道有什麼樣變化。當初那謝大人不也是一夜成奴,被賣在市場,得了你家小姐的『照看』!也許你家好心有好報,也有人到時候那樣救人危難,助人消災呢。」這其中的威脅和反話誰都聽得出來,我看了看大家,哥哥少有地凝眉,麗娘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爹又不語了。安靜了好久,那賈成章最後又笑道:「太傅大人繁忙,我等告辭了。」

    爹起身道:「恕不遠送了。」

    賈成章連道:「不必不必。」賈功唯也說了聲告辭,他們出門走了。

    我們大家聽著他們遠了,才從邊廳里出來。爹坐在案前,臉色一如以往,慈悲得像廟裡的菩薩坐像。

    我們紛紛在爹身邊附近坐了。我是不是該犧牲自己,保全一家人?謝審言應該明白我,他曾贈出了玉筆,人命關天,愛情也不能建立在親人的鮮血上!我顫抖著聲音說:「爹,如果……」

    哥哥打斷說道:「審言在我家受盡折磨險丟性命,又放棄玉筆,成全了我和冬兒的婚姻,你不能負他!」哥哥轉臉看著冬兒說:「冬兒,你我成親不滿三月,我可以出一紙休書,如果我家出事,你就示人休書,也許得免。或者,我現在就休你回陳家,如此就保下了我們的血肉。」我才知道冬兒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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