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頁

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似乎忽然發現了生活中點點滴滴好的地方。在這裡,都是平房,雖然地上總有些濕意,但一出門就是外面,陽光天空,總是有泥土和花糙的氣息。不必像我過去住的高樓,要進電梯,下樓梯,出了樓門,一片水泥地……井水是如此甘美,我這過去喝了成噸含了漂白劑的自來水的人,常嘆好喝,杏花總忍不住地笑……沒有什麼塵土,白色的衣領,一天下來,不會成黑色……

    我回望那段我放棄了希望的日子,竟感到非常自豪。我走過了荒野,才如此感謝現在的生機。那是我學會了獨立的日子,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沒有伴侶依然活得下去,雖然我藉助了我對孩子們的愛……我感慨生活中沒有虛度的光陰,我曾經歷過那樣靜寂的心境,現在就能這麼平心靜氣地等待謝審言。過去我那位,如果出差兩三天,每天沒有十幾個電話,我就覺得他肯定……其實就是有十幾個電話,他也一樣……

    憶起我沒來這裡以前的生活,發覺我那時好像從來沒有長大。我沒有選擇過什麼,大學,我跟著男友上的,同一個專業;工作,在他的公司里,沒擔心過什麼。那麼容易,那麼簡單……來到這裡,我頭一次,真的選擇了追求和放棄。雖然,現在看來,兩者都有些幼稚,但那些畢竟是我的選擇。難怪有人說,人通過選擇才能成長。有意識的選擇,就要求人們進行思考。我真的想清楚了自己到底不喜歡什麼,要什麼,再也沒有像以前那麼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我對謝審言許諾了一輩子,如此清醒而平靜,何嘗不是因為我曾放得下,今天才敢重新開始……

    有時想起麗娘那時對我說她曾等過十年,我嚇得大叫。但現在覺得,那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

    言言在我日夜的看護下,終於可以自己呆一會兒了,雖然只差不多二十分鐘左右,他就會再伸手要我抱,但我知道這是他痊癒的開始。常歡和常語都嫉妒我天天抱著言言,尤其常歡,一見我就要我背著她,常語就來抱我的大腿。我在小院裡,像個老黃牛,背著抱著,腿上還一個,艱難地走幾步,就大喊蓮蕊杏花救命,讓大家都笑得開心。

    錢眼忙得腳不著家,說什麼哥哥的親事把我們的銀子花了一半,他心裡不踏實,得多掙些。聽著把我們家已經當成了他的家。他的爹還是以前那樣,穿著樸素,假裝乞丐。因常出入我府,弄得我們門前老有一幫乞丐,動不動就問為什麼那個乞丐可以進府,可他們不能。

    哥哥的親事訂在了十一月。他現在行醫出外時,沒有冬兒陪著,我想冬兒是不好意思了。也是,就快過門了,等著就是了。哥哥手裡常攥著那塊玉,那玉顯得瑩透潤滑,定是經了他無數把玩。

    離哥哥的親事還有半個月左右的一天,爹下了朝,我們全家正在廳中向爹匯報親事的最後準備,喜帖的回執等等,僕人突然來報說,陳家有人前來,說緊急事情,立刻要見老爺。

    爹忙讓陳家的人進來,那是個三十來歲的人,看著該是讀過書的。他一進門就跪下磕頭,說道:「太傅大人,快救我家小姐!」

    爹忙問道:「有事請詳細述來。」

    那人言道:「小人名叫陳德,是陳家的管家。謝御史已出面告了陳家,說陳家小姐不守閨行,與其子謝審言有婚約之時,在外勾引他人,同行同止。另訂鴛盟後,才退親謝家。如此辱沒謝家,該當嚴懲。他現在有人證,就是那媒婆張嫂,已經供了當初我家小姐在謝府見了你家公子後,反覆求她中間幫助,假充她的親戚,以丫鬟身份,介紹給你家公子,好與你家公子單獨相處。另外還有賈功唯公子作證,說當初他曾在一次廟會時見過我家小姐。他親眼見我家小姐退親之前單身與你家公子相處,行為親密。謝御史為當朝高官,賈公子也是官宦之後,他們出言如山,證據確鑿,一定要官府定我家小姐傷風敗俗,不守婦道之罪。官府今日已到我家,枷了我家小姐押入了女牢。想我家小姐從小嬌養萬分,幾曾受過這樣的苦楚。聽人說,一旦定罪,還會遊街示眾,被施毒刑……」他失聲痛哭起來。

    哥哥一下站了起來,跪在爹的面前說道:「爹,請容我立刻去官府自首,擔下一切罪名!」

    麗娘眼含著淚說:「老爺,您快去見那官府,以太傅之威,救救冬兒吧!」

    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道:「這不是這麼簡單的事。表面上是謝御史忍不下當初退親之辱,回來要陳家好看。可實際上,是因大家都看出了皇上有退我之意,想推波助瀾。陳家小姐是我家行將過門的兒媳,我怎能袖手不管。清兒出面,我家名聲受損,我一插手,就是受人以柄……」他輕搖頭,說道:「你們都快起來吧,我自然會去。何時是公堂之日?」

    那陳德叩頭道:「後天早上升堂公審。」爹點頭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夫人,陳家小姐是我家已定的媳婦,我家一定全力護她。」陳德哭著謝了,匆忙離開。哥哥起身,低頭坐在了椅子上。

    我聽著爹的話,心中憂慮。爹沒說我們能護住冬兒,只說是全力,那麼是有護不住的可能了?

    麗娘氣憤地說道:「老爺助謝御史復官,可他為何如此糾纏不休?!」

    爹嘆息道:「就是因為我為他復官,他才恨我入骨啊!」

    麗娘問道:「為何?!知恩圖報,江湖上的道理,他這麼高的官竟然不懂?!」

    爹又嘆了一聲。我輕聲說道:「麗娘,爹與謝御史一向不和,就是沒有謝公子的事,爹助他復官,也是損了他的顏面。誰願意受人的施捨,何況是自己不喜之人。後來,他又知道謝公子曾在我府遭了毒手,更覺得爹的幫助只是為了掩蓋我家的惡行……謝御史沒有為謝公子求得到公正,就又多了一層羞恥。後來謝公子幹的事,也一定讓他遷怒我家。現在,又有了這麼回事,他說不定覺得,我家奪了他的媳婦,又是故意羞辱他……」

    麗娘突然想起來似地說:「老爺,當初張嫂提親時,您就說謝御史會恨我們家……」

    爹嘆息著打斷道:「這兩日,你們一定要小心。我知你們肯定想去看陳家小姐,可一旦花錢買通去探視,就有串供之嫌。他們一定在旁邊等著呢。如果不去看她,人會說我們情意涼薄,也傷了那小姐的心。」

    麗娘說道:「你們只請陳家人帶話,不要親自去。」

    爹點頭。大家靜默了一會兒,爹嘆道:「讓錢管家開始變賣土地和多餘財產,早做些準備。我若能保得性命,我們就離開這裡,隱居鄉下吧。」我聽出了爹話中的傷感,這十年來,他忠心輔佐皇上,今天皇上羽翼豐滿,他就要擔憂性命。臨要退避之際,竟沒有把握護住自己的兒媳。

    麗娘帶著哭音說:「老爺不要擔心,不會有事。」

    爹又輕嘆著對麗娘說道:「你沒有享到我的福分,日後,怕只有苦處。」

    麗娘哭出來說:「老爺說何言語!我能與老爺在一起,心愿已償,洪福齊天了。我此生只想追隨老爺,無論老爺去哪裡……」

    爹嘆道:「不要老爺老爺的了……」

    麗娘哇地大哭起來:「老爺!我不會離開你一天……」

    爹伸手拍著麗娘的手說:「還沒到哭的時候……」我和哥哥對看了一眼,起身告退,爹點了下頭。

    我們出了屋,哥哥的手緊握著那塊玉說道:「我現在就去陳家。」我點頭,囑咐說:「一定要坐車,別騎馬惹人注意。」他點頭,突然說道:「妹妹,爹沒說能……」我咬住嘴唇,知道哥哥也聽出了爹話中的無奈。他不看我,低聲道:「可我,一定會與她共存亡的。」說完他立刻走開了。他身著絳紫色袷衣的修美背影,在秋天金黃色的紛紛落葉之間,遠去無聲。

    哥哥一夜未歸,次日也是在黃昏時分才回來。我們和爹與麗娘晚餐時誰都沒說什麼,也沒怎麼吃飯。哥哥晚餐後和錢眼去談話去了。

    我與孩子們在蓮蕊處呆到了掌燈時分。給孩子們洗了澡,我懷抱著言言和杏花走回閨房。我心中沉重。上一次,我去公堂,知道有爹的蔭護,我不會有事,頂多被人罵幾句。這一次,我覺得形式不妙。

    陳家雖然是富豪,但沒有官宦背景。民不與官斗,只能官與官斗,這是自古的真理。即使爹出面,也不能代替陳家的被告的位置……我突然感慨為何陳家一定要追著和官宦結親,以貴重嫁妝為補償。在以人治世的環境裡,沒有政治地位的富足,就沒有保護,不可能長久。若是爹的權勢依然如日中天,就應該沒有問題,但是現在……我慶幸我上公堂時,爹的危位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明顯。如果是放在今天,我不知我還敢不敢出面認下罪行……

    我在思想中說道:「杏花,你的戶籍都辦好了。如果我們家出事,你和錢眼能不能把這幾個孩子養大?」杏花一下子就哭了:「小姐不要說這樣的話,怎麼會出事?老爺是當朝的太傅啊……」

    我不再說什麼,心中感嘆,就是因為是朝中的太傅,才會出大事。那些羨慕高官顯耀的人怎麼能明白,一切都有風險。高的回報,必含著高的風險。在那樣的高位,有那樣的特權,就要擔常人不知的風險和責任……

    我與低聲哭泣的杏花默默地走著,天暗了,小徑旁的山石都成了咚咚黑影。

    危堂

    公堂那日早上,我對言言好好地說了半天,許下了半日就回來的嚴肅保證,把他交給了蓮蕊。他哀傷地望著我,讓我心痛。

    哥哥和爹一輛車,我打扮成小廝和著已婚婦人裝束的杏花一輛車,在眾多的僕從的簇擁下去往公堂。

    雖然我們這一行的氣派比我上次去公堂時強了許多,但我卻感到有些虛張聲勢。

    到了公堂之前,人山人海一般。我恍惚覺得是我上次來公堂的重演,可理智中明白,這次完全不一樣了。上一次,我知道我不會被懲罰,加上謝審言來為我開脫,最終是無傷大雅的一場鬧劇,現在,告方不是一個逃奴,而是一個朝廷高官。被告也不是太傅之女,而是無權無勢的平民,即使是富豪,也不可能用銀兩擺平官官相護和權利鬥爭的利益。

    李伯和眾多家人開路,爹穿著一身暗藍素服,背手走在前面。哥哥穿著一身極為講究的深木色衣服,襟邊遍繡著夾帶了金絲的黑色雲紋,配了黑色的犀牛角片的腰帶,跟在爹的後面。人們議論紛紛:「這就是太傅大人……」「面善……」「也許是假慈悲……」「後面的公子好高貴溫和的樣子……」「小廝都長得不錯……」我憂心忡忡,深低著頭,誰也不敢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