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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他問:「你怕了?」那話中飽含著挑釁。

    我哼道:「怕什麼?」

    他悄聲說:「聽著,是怕我以後不來了。」

    我輕咬牙:「誰怕?!」

    他說:「別怕,我肯定來。」我剛要反駁,他接著說:「我知道你怕,你說什麼我也不信。」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我愕然回頭,他清俊的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笑:「你好厲害呀!」他瞥了我一下,目光閃亮,低語道:「迫不得已。」我哈哈笑出了聲。

    一進書房,他直接坐到案前,挽起些袖子,倒了些水在硯台上,開始研墨。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和那帶著傷痕的優美手腕,一時失神,忙轉頭看周圍的書。聽他輕聲說:「我的全身你都已經擦過了,還怕。」我剛要說話,他又道:「別又說『誰怕』,就是你怕。」我笑起來:「你是在激我!」他依然研著墨淡然地說:「激你又怎麼樣?你也幹不了什麼。」我大笑:「還接著激我!」我湊到他的臉前笑著細聲說:「我不上當!」

    他看著我,突然低了眼眉,呼吸輕淺起來。我忙站直了身,心跳,轉頭又看著壁上的書籍。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等了一會兒,他把墨放在硯台邊,那輕微的啪嗒一聲響,在這靜寂的書房裡,像山寺里的晨鐘暮鼓。我從痴想中醒來,暗暗嘆息,我們之間結局未知,他成不成朝臣,他的父親都不會讓他娶我進門。他若為官,我爹說的話……突然蒙醒,我怎麼是這麼消極?!

    有一次,一位女友向我討教她新交的男友的品性,我當時說,他是個消極的人,大概成不了。那位女友不以為然,說她的男友非常成功,怎麼能是消極。半年後,她來見我,說早該聽我的。她實在受不了了。他們去了海邊風景勝地,深藍色的山頭覆蓋著白雪,海水碧藍,與之相映……她的男友大罵路邊的狗屎和垃圾。他們去了高級的餐館,燈光曖昧,氣氛浪漫。她的男友抱憾餐巾沒有燙金字樣,侍者的態度不夠謙恭……我是不是也成了那樣的人?

    生活里哪裡有十全十美,一切都只是著眼的地方。看到美好,自然快樂,看到不足,自然煩惱……

    謝審言輕聲說:「你來。」我轉身,他舉著一隻已經蘸了墨的毛筆看著我,我一笑,走過去,他把筆遞到了我手裡。我在他面前的紙上,隨便地畫了幾個豎道,又亂畫了幾個圓圈,還覺得不夠,大點了幾個點。毛筆尖端都叉開了,我把筆遞還給他。他輕嘆道:「成事不足者,敗事必然有餘。」我作勢要推他,他忙說:「奇思妙想,出人意料。」我出聲地笑了,他臉上沒有笑容,只眉梢輕挑了一下。

    他重蘸了墨,把豎條當成竹子杆部的陰面,畫出了幾隻從底到頂的修竹,把那幾個圓圈,畫成了怪石上的孔。那幾個大墨點一個塗得更黑,畫了個沒有尾巴睡貓,另外幾個畫了沒有什麼毛的幾隻鴨子,最後的一個畫成了一隻沒有觸角的大蝴蝶。他畫得十分精心,都畫完,又蘸了些墨,不出聲地把筆遞向我。我接了筆,看著那竹子畫得秀挺有節,睡貓十分可愛,拿著筆有些哆嗦,擔心畫壞了怎麼辦,他低聲說:「你隨便下筆,我還能再畫一千張。」我笑了,給貓加畫了一隻老鼠尾巴,給鴨子們畫了一身亂亂的厚毛,給蝴蝶畫了兩隻粗壯的鬍鬚。畫完了,我歪頭說:「我畫得實在不好看。」他言道:「看不出來。」我又笑。他從我手中拿了筆,蘸墨寫了個鴨字,又遞給我,我驚訝道:「還是一樣的名字?」他淡漠地說道:「別的字你也不會寫。」我笑得前仰後合,寫了蝶字,歪七扭八,他寫了十分難寫的戲字,我寫了貓字,亂成一團,我們一人一筆寫了圖字。

    他這次沒署「歡言」,而是用極小的字寫下了日期及「審玉言潔」。我嘆息:「你是又想上公堂不成?」他沒說話,垂了眼睛,把筆慢慢地放在了硯台邊。

    氣氛突然有些尷尬。我手足無措起來,忙走開,到書架前,看那些一疊疊的書籍。耳聽他起身,走到我的身後停下。兩個人都不出聲,我的心咚咚亂跳。昨天吻他,是因和他鬥法握了他的雙臂,結果騎虎難下……一吻之後,我已失魂心燥,再這麼糾纏下去,我就真的離不開他了。我們的前途莫明,日後如何收場?……不許這麼往壞處想!看到好處……他的手那麼優雅好看,手腕秀至,身材頎美,雙腿修長……我猛搖頭,因色起意,十分不堪!

    我咬牙皺眉,想著脫身之計。他只靜靜地在我身後站著。我知道他那時能那麼長時間一言不發,一定是早已習慣了沉默。我決定和他抗爭到底,也不說什麼。

    可我的心很快就柔軟下來,方才在那花園的談話,讓我感到無比的溫暖快樂。加上他的無言,他在我身後那種熟悉的感覺,我們剛剛畫完的畫,我覺得回到了那些他總在我的身旁護著我的日子,回到了我對他悉心關懷的日子。我想起了杏花鄭四所說他受的苦,他被吊在床前的樣子,他的身體上的傷疤……那時我為了他,說了那麼多的話,他都聽進去了。現在,如果他要我吻他,讓他快樂些,又有什麼不好。我也喜歡吻他,他那麼好……日後就是真的不在一起了,給他留一份溫柔,也比讓他總想著以前要強……

    我轉了身,他看著我,我覺得那神情和常歡要我把她抱起來時的表情是一樣的,我微笑了。看著他的粗布白衣,我那被埋葬的溫情柔腸再次甦醒,我慢慢地把手搭上他的肩,他馬上閉了眼睛,還是哆嗦了一下。我停住,他極輕地點了下頭。我環抱了他的雙肩,閉眼吻上他的唇,他立刻開啟了雙唇……他的唇溫暖清香,他的舌甘甜如蜜。我們吻得很深,我的每一次探觸都得到他的回應……後來,我們相互追逐,在對方的口中徜徉無返……他微低著頭依著我,雙臂不抬起,我用力抱著他,兩臂都微微發酸。

    對未來的隱隱憂慮和此時的旖旎攪在一起,讓我不辨方向。如果我放縱情感,我們再也不能相見時,我將被這溫馨的回憶洞穿……不!美好的記憶,像那嬰兒的笑容,日後也會照亮我的心……

    我在這纏綿的吻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享受現在吧。讓我把這吻當成禮物獻給他,撫慰他的心,讓我仔細體會這樣的甜美,這樣的銷魂……先不要去想將來……

    我們分開時,我的心又狂跳不已,放了手,馬上轉身重新對著書架。他站在我身後沒有動,我這次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說話了。我們又站了會兒,他輕聲說:「我說到,做到。你信我……別怕,不會太久的……」

    我回嘴:「誰怕?你說什麼呢?」

    他輕聲說:「你裝不懂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懂。」

    我回道:「不懂!」

    他不再答言,轉身走回桌前,我也回身,見他拿起了那幅畫,檢查墨跡幹了,折了放在了他的懷中。他低聲說:「陪我到門口吧。」我點了下頭,感覺有些奇妙:他與我接吻時,那樣柔弱,讓我心生愛憐,可然後他馬上長成了一個大人,還指使我,我有點不敢看他的臉。

    一路走出去,他似是無意聊天般告訴我他的母親在他十歲時過世,迄今已經十年。人們說他像他的母親,他的哥哥像他的父親。他父親從小深愛他的兄長,總指責他的母親對他溺愛無度……他說得輕鬆平常,好像只是在打發這短短的一段路徑。到門口,他牽了馬,馬上掛著他的戴面紗的斗笠。他看著我說:「我會再來的。」我點頭。等他完全轉了身,我才對著他的背影說道:「以後,像這麼傷心的事,你可以在我抱著你的時候說。」他身體一僵,我贏了!他慢慢回頭,看著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還是有些苦澀,但十分自然,清淺之中,別有種動人的溫情。我慌了下神,忙對著他也笑了笑,說道:「別怕,我懂。」我也失去了我的父母。

    他輕聲說:「我知道。」停了一下,又說:「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說完返身,牽著馬,出門離去。

    定盟

    我慢慢地走回蓮蕊的屋舍,去照顧孩子們。不過只兩三個時辰之別,我卻似脫胎換骨,變得身輕如燕。

    一進門,發現不僅蓮蕊,杏花和麗娘也在,她們一見我,就哧哧地笑出了聲。我不敢看她們,強作鎮定地問:「你們笑什麼?」

    麗娘笑道:「你自己先問問自己,你那麼使勁笑什麼?」

    我回嘴說:「我哪裡笑了?」

    杏花說:「小姐!你現在都在笑呢!」

    蓮蕊跑過來,把銅鏡戳到我臉前:「小姐看看自己。」

    我移目一看,鏡中的女子,兩頰帶了紅暈,眼中含著笑,嘴角也翹著。可我自己沒覺得我在笑啊!

    我咳了一下,問道:「給常語餵粥了嗎?」

    她們大笑起來。

    天漸黑時,把孩子們都安排睡了,我和杏花走向我的閨房。一路上,我反覆鬥爭,雖然知道不該問,但還是鬥不過自己的好奇,女性的通病啊,總想知道以前那個女子與他的細節。我故作隨便地問道:「杏花,你原來的小姐,是怎麼親的,謝公子?」

    杏花變得不敢呼吸,我鼓不起勇氣再問。我們走了一會兒,杏花低聲說道:「她總先打謝公子許多耳光,親他後,還會再打……到後來,邊親他時,邊烙他,讓他張嘴……」我皺眉想哭,淚水湧上了眼眶。

    我忽然體會到我吻他時,他沒有把我奮力推開是盡了多麼大的努力。想起了他白天的表白,我一下子領悟到,我的唇已然吻在了他的痛處,我手中握著他的心。如果沒有擔當,我就是夥同以前那個害了他的人再害他一遍,這次,只怕會傷他至底。我終於明白,從今後,無論命運如何安排,只要他願意和我在一起,我都不能再迴避。

    那夜我睡得十分香甜,中間忘記了是個什麼夢,把自己笑得醒來了一次。

    後面的一個來月,謝審言一兩天就來一次,每次都穿著白色粗布長衫,呆半天左右。我們談話讀書散步,最終總是在一無人之處,他顯出那嬰孩一樣無助的神情,我會微笑著去吻他。如果我想逗逗他,不馬上去吻他,他就垂了眼睛看地,落落寡歡起來,我就得立刻如他所願。每次我都以緩和輕慢開始,對他竭力溫柔,百般撫慰,漸漸才近而不馴,到最後時常吻得兩個人壯懷激烈,分開了,都局促不安,會有片刻低頭不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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