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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我有時抱著那個哭叫不已的小傢伙,只覺的喜歡得瘋狂。他張著的沒牙的嘴,緊閉在一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我明白人們說的「愛得想把他吞了」是什麼意思了。我恨不能他是我的,是我經歷了那樣的痛,那樣的苦,流了汗,流了血,把他帶到了這個世上。

    看了麗娘的生產後,我莫名地有種振奮感。似乎是我的情緒滑落到了最底部,開始往上爬了。每次想起那個嬰兒的轉身,我都有種感動。我看到了在人身上最原始的積極,那從母體中向外擰動身軀的本能。這種積極沒有理由,沒有經驗,卻是深藏在人的生存的根基里,是一種不能名狀的堅持。就是這嬰兒的轉身,註定了人在最絕望的時刻,必再做努力。多少迷失路徑的人,在精疲力竭之時,還會再多邁一步,不是因為覺得那一步將帶他們到達目的地,而是不願放棄。多少重病的人會堅持在痛苦中活下去,不是因為他們相信能痊癒,而是他們不願停止生命。

    我明白了我是多麼膽怯的人,多麼害怕痛苦。我在出生時肯定也曾這樣轉身,從我母親無條件的安全里選擇奔向這個世界,這個沒有穩定,沒有永恆的世界,這個充滿了消極,惡意和傷害的世界。

    這麼多年了,我比當初那個無助的嬰兒不知強壯了多少倍,聰明了多少倍,但比那個嬰兒喪失了多少倍的勇敢。我願意選擇容易的道路,迴避艱難。如果那個嬰兒如此選擇,他就不會活下來。

    就是在這種情緒和思維的亢奮中,我迎來了春天。

    即使我拼命地壓制,有時我還會想到,去年,就是此時,我來到了這裡,見到了謝審言……春光漸濃時,我們開始了那次旅程……那些記憶還依然明麗,但我的心會驟然停跳,讓我不敢再多回想半分。可我在清晨醒來之前,常夢見他。他總是那身白衣,靜靜的站在我身旁,無聲地對我說要我信他,他沒有忘了我們……有幾次,我在夢中抬手,甚至感到我觸到了他的身體,就如那天我給他擦洗時一樣……醒來的片刻,我恍然以為我們還在外面,我還能和錢眼談笑,還能對他講話,讓他聽到我的思緒,因為他說他會記在心裡一輩子……接著就會意識到我那時並不知道他是這樣,現在知道了,也已經過去了。

    一天天,我在府中的小徑上緩步來去,看綠色的花苞冒出來,各色花朵怎樣不經意似地可無法阻擋地綻放在枝頭,然後翩然凋謝。那不能琢磨的時光,此時在花朵的變化和青糙的生長中,顯示了它行進的痕跡。就如人所說,在春天裡,時間才露出了它的崢嶸面目。其實,春天必將再來,如果時光流逝,將帶來周而復始的美麗,那麼它的逝去,只是那謝幕時優雅的退出。

    可那些在春天發生的情和事,卻遠去無回。如春光般動人的美好,卻比春天脆弱。我不惋惜春光易逝,但哀悼落花流水,感慨為何歡樂在人心中只是短暫停留,悲傷卻十分長久。

    我多希望,我沒有主觀上的偏愛,歡樂和憂傷都是一樣的短暫。我多希望就如這年年復返的春天,我心中的快樂會時時更新如不竭的泉水,洗去心中沉澱的憂鬱。我多希望我真的能做到,當一切都過去,我只余微微的笑顏……

    周圍的人們像約好了一樣,都不再提謝審言的名字。只有錢眼每次見我,還會說一句什麼「那時在路上,我們曾……」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我一般都忍住煩躁不做答覆。他像哥哥當初一樣,常在外面買賣藥材和討價收帳,十幾天不著家。就是在城中時,也總夜半才回府。但他的奔忙該是大見成效,至少我的四季衣服全換成了新的,其中還有幾件男式的長衫。衣料十分細緻,色彩做工都很講究,比以前的衣服好看許多許多。但我只覺悵然,我為誰穿呢?

    我覺得對不起杏花,但她卻說這樣就有時間和我作伴。我喜歡她陪著我,但她說罵錢眼的粗俗習性,抱怨錢眼的無賴行徑,總加重我的抑鬱。

    錢眼的爹自己經常出府,不是實心實意地討飯,只是穿得破爛,與乞丐坐在一起曬曬太陽,以此說自己受了苦,可以回來享享福而不擔心折了壽。他見了杏花就象見了主人一樣,恭敬得不得了,老叫杏花「小姐」。杏花對他十分照顧,如對自己的爹。看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真讓我難受,他們總衝著對方一個勁鞠躬。我有次去日本,到一個餐館裡吃晚飯。那裡的菜式象廣東的早茶,一碟碟的小菜,我們四個人點了二十幾碟。平均每點一碟,那個服務員就鞠兩點三個躬,我十分奇怪他的腰怎麼沒斷。看著杏花和她的公公讓我總想起那次晚餐。

    麗娘的孩子滿月了,我不是那麼忙了。振作起來之後,平生頭一次,我認真地考慮我這輩子到底該幹什麼。

    憑著我見風使舵的言辭和對人的感覺,當個媒婆什麼的,應可以勝任。開個小酒館,當個媽媽桑,勸人喝酒,也該成……可爹是不會讓我這麼幹的,現在也還不到我為了謀生去幹事。但想出來了日後我在這世上如何能養活自己,我多少放了心。

    有誰站著說話不腰疼地講過:找一件你熱愛的事當成工作,你就會覺得每天都在度假。我真想推他一個大馬趴。這種語言沒有任何邏輯,工作就得幹事,度假是什麼事都不干,根本不可能是一回事!像這樣滿嘴裡跑舌頭假裝的深奧言語,經常讓我氣憤填膺……

    但是他的話多少啟發了我,我仔細想我到底喜歡幹什麼。

    這一個月來,我對所有的人都迴避,沒有什麼人讓我感到輕鬆愉快。可唯一的例外,就是我那未滿月的小弟弟。每次抱他時,我都感到快樂。好像不是我在安慰他,而是他在安慰我。

    我喜歡孩子,但我與我那位每一次都堅決避孕,我怕一旦懷上了孩子,就絕對沒有勇氣做掉。我當時離開他已是不容易,如果有了孩子,無論他如果放蕩,我都真的一輩子不會離開他了。這種想要孩子和不敢要孩子的衝突許多次讓我的心亂得要發瘋……

    現在既然我不愁吃穿,還有人幫忙,當不了賢妻,就直接當個,不敢說是良母,甚至不敢說是良後母,當個保姆吧!

    四月的一天,錢眼一回來我就趕快找到了他,怕他和杏花一黏糊上,我就沒時間了。錢眼一見我就說:「知音,我看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淡笑:「是,我老了!」

    錢眼皺眉:「你怎麼這麼不爭氣?你才幾歲?」

    我嘆息:「一百歲了呀。」接著我嚴肅起來:「錢眼,我想收養幾個孩子,告訴我,我們府中可有足夠銀兩?」

    錢眼看著我:「知音,你覺得和人家是真的不成了,對吧?」

    我又嘆:「錢眼,別瞎扯!我得干點什麼,沒聽說過嗎?人沒有忙死的可有閒死的。我快閒死了。幹活幹活,幹著才能活著……」

    錢眼打斷:「你這是抄襲我呀!」

    說笑歸說笑,他還是告訴了我,銀子不那麼富裕(對他而言,銀子永遠不富裕),但多幾個人的飲食大概沒問題,不過是水缸里多一瓢水,煮飯時多放把米。我們就在府中選了一小院落,裡面四五間房。我布置了孩子的臥室,分配了兩個僕人。

    才過了三四天,我就收養了第一個孩子。這是個女棄嬰,被人扔在路邊,哥哥撿了回來。她應該只幾天大,瘦得像只小雞,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表示雙親日後根本不存再與她相認的念頭,但哥哥說她的父母已經是對她心存了善意,不然的話他們把她淹死就是了,不必把她放在外面。

    我抱著那個女嬰,感到陌生又親切。她的哭聲嘶啞無力,聽著隨時會斷氣。我讓人請了奶娘餵她,可每天她醒著時,我都去抱她。這才知道,撫養孩子,物質上的需求的確不多,但要許多精力去和她在一起。

    三周後的一天傍晚,春風過窗,吹動著窗上的輕輕的布簾,我正抱著她來回搖動,她看著我笑了,那近乎是無知可又最純真的笑容,讓我淚滿眼中。

    她的笑回報了我對她做的甚至我還沒有做的一切。我不指望在未來,她有一天會這樣抱著我,讓我還她的笑容。我不指望日後,她長大了,償還花在她身上的銀兩。我甚至不指望她感激我,因為她根本不欠我的,這一瞬間,我感激她,讓我在這樣心緒黯淡的時刻,有這樣的機會抱著她,體會到了我能如此軟弱可不必慚愧。雖然這一瞬間可能無法長久,可在至少此時此刻,我對她有毫無條件的愛,她對我有毫無顧忌的依戀……

    我理解了我的父母,明白即使我不在他們身邊,關於我兒時的記憶會溫暖他們一生。

    半個月之後,錢眼又帶回了第二個女嬰,這個是七八個月的年齡,錢眼說她的母親剛剛病死,她的父親失足跌傷後臥床不起,無法再撫養她。她已經可以吃食物,我每天給她餵些粥之類的東西。我發現孩子對餵她吃的人最親近。只幾天功夫,我走向她時,她就坐著,向我揮舞手臂,流下口水,面帶笑容。

    有生以來,我頭一次能這麼放心地去關懷照顧而不擔心我的行為讓人感到沉重難堪,讓人退避三舍。

    我把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放在了照顧這兩個女嬰身上。過去的二十五年,我沒有這麼努力工作過!用句俗話說:我要是以前這麼賣勁兒,我早成了大富翁、諾貝爾獎得主、博士生導師、或是國家主席的秘書了(我知道主席的秘書比主席忙,主席的稿子都是秘書寫的)。

    每天一起來,就是抱孩子,哄孩子,換不完的尿布,餵不夠的食物!她們怎麼沒完沒了地拉屎撒尿?怎麼兩三個小時就又餓了?!我還不管洗尿布洗衣服,就已經累得半死!一天下來會一頭扎在床上睡到天明都不翻身。看來我根本不是個真正的保姆,更不是母親!沒把事情都做全了不說,晚上還能好好睡一覺。我一貫的幹不成事的風格……說來我是利用了她們啊!

    就這樣,我覺得時間終於又像水一樣悠然快速地滑過,不再似陷在泥濘中的車輪躑躅不前了。

    雖然覺得自己沒做到完滿,我還是倍感充實,常感嘆:有事業真好啊!

    錢眼聽了,說我講的不對,我這不是事業,因為我乾的是賠本的買賣,頂多算是「事兒多」。

    麗娘天天帶著她的孩子來,我們把三個孩子都放一起,看他們躺在那裡,好奇地看著別的孩子,口水滿身。我們會為他們十分微小的表情和動作同時哈哈大笑,雖然麗娘看著我,眼裡似乎有種憐憫。

    一天,我笑著問:「麗娘,還想要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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