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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18:27 作者: 清水慢文
杏花忽然有些難過地說:「小姐,你千萬別走。」
我笑著嘆氣說:「我沒白來,至少杏花喜歡我。」
李伯誠懇地說:「老爺那裡如果不容,小姐一定要先回來,我幫你想辦法。」
真讓我感動,才來這裡一個時辰,我已經有了要真心幫助我的人,我說道:「真是謝謝你們,我們算是朋友了。你們老爺那裡不容,我大概也回不來了,不是不想,是因為我不認識路。那樣的話,我告訴你們我在那邊的名字。我叫宋歡語,我生的那天下了大雨,我的爸爸,爹,說那是因我而下的歡樂的雨,他取雨字同音,說我是上天送給他的歡聲笑語。杏花,李伯,你們現在知道了我到底是誰,就是我走了,咱們也是相識一場。」我遇上好人了。
杏花有點要哭似地說:「不會的,小姐不會走的,老爺是好心腸,不會不容小姐。」
李伯鄭重地說:「小姐,你現在是我們的小姐了,我在此聽命。如果老爺……你就讓杏花把你先藏在一個地方,讓她來找我,我跟隨老爺二十年了,我會去為你求情。」
我心中溫暖,可以暫時不發愁會流落街頭了,忙使勁點頭說:「你們對我真好!可惜我除了說聲謝謝之外,無以為報。」說完,我嘆了口氣,開門走了出去。門開時,我聽見床上的人開始大咳起來,搜心刮肺一般,不禁替他難受。
太傅
出了門到了院子裡,滿目的陌生,讓我心中混亂。天氣應是早春,該是早上八九點鐘,空氣中還有寒意。周圍有點像農家院落,有圍牆,樹木零落。從早上一睜眼,我就沒停過動腦子,要說明自己是誰,要取得人們的信任,這些當務之急多少都分散了我的驚慌。現在有點空隙,我開始想想我該怎麼辦。
這是個什麼樣的家庭?這個女兒如此手狠,別人會是什麼樣?如果我真的不見容於此,我該去哪裡?我還能不能回去?我父母會不會因我離開了而傷心?……諸如此類的思緒同時湧來,我一時想不出答案。
在讓我感到暈眩的變化中,我拼命回顧往昔。在不能把握的現在和莫測的未來的映襯下,已經發生的過去顯得如此可靠。
突然發現,在我離開的那個世界,從小到大,我熟悉的親人和朋友們,為我幹了多少事。過去我覺得很平常的事:一個電話告訴我媽,我想吃什麼了;每天都有安身之所;……現在才明白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在這裡,我平生頭一次,要自己面對一切,對別人幾句好話我都感謝萬分,可知我是多麼無所依靠。
我在這裡能幹什麼?首先湧上腦際的是一大堆「不能」!細想來,我簡直是那個小姐的反面。杏花說那個小姐會武功,還通琴棋書畫,女紅針刺,是這個世間的全才了。我要有她那兩把刷子,也不會這麼發愁。可她那麼能幹的人,是不是就容易死心眼?幹嗎把那個人害到那種地步……
先別管她了,我怎麼辦?我仔細數點我十分有限的「才能」:那不可靠的異感,不能換飯吃。我為了應付考試,有點短期記憶,考過了,頭腦就報復性地忘記了書上的東西。詩詞歌賦,大多只記著其中的一兩句。現在這裡的字都不一樣了,我算是個半文盲。……算來算去,就看我的這張嘴了。從小我父母就說我嘴甜,公關也不是白乾的,我決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不定能說出大天去,給自己說出個新的家和新的幸運未來。
要注意的是,我別說太多了。許多次我哀嘆我的嘴比我腦子快。我最著名的一次走嘴是我問:「比薩斜塔在哪裡?」一時四座皆驚,我明白過來忙說道:「當然是在倫敦。」大家當場笑翻,把我評為那日最幽默的人。沒人相信我一開始是真的暈菜。
到了馬棚,我對現狀的短暫思考就又一次被現實要解決的問題打斷了:我不會騎馬!我告訴了杏花我的窘境,她挑了匹老馬,扶著我顫顫巍巍地上了馬。馬怎麼這麼高?我死死地抓住韁繩,眼睛都不敢全睜開。馬一低頭到地,我大叫了一聲,杏花剛要上馬,忙又跑過來問:「怎麼了?小姐?」我抖著聲音說:「我是不是會從馬脖子這裡出溜下去?」從上面看,這完全是個滑梯。她笑得直不起腰來說:「不會,小姐抓著韁繩拉一下,馬就抬頭了。」我忙拉了下韁繩,馬慢騰騰地直了脖子。當人真好!可以指揮動物。
我鬆口氣說:「你算是救了我了,杏花,可惜你救了個笨蛋。你肯定覺得我比起你的小姐差遠了。」杏花忽然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你就是我的小姐,別再說這種話了。」
這一路,真是十分狼狽。因為是醉酒後,我更沒有平衡感,總覺得頭暈。結果在馬上汗流浹背,晃晃悠悠,前仰後合。我們停停走走,引來很多目光。可能由於我實在顯得愚蠢,大家多是目露嘲笑之意,沒有上前調戲的。
那些沒騎過馬的人們,我跟你們說句心裡話,你們的生活實在沒缺什麼。騎馬除了把人幾乎顛成傻子外,其他的肌肉鍛鍊,你沒事拎一袋子土豆使勁掄一通也能做到。如果你因此閃了腰,那就真和騎馬後的效果一模一樣了。
那個演電影《超人》的帥哥,騎馬摔成了高位截癱,九年躺在床上,死去後他的妻子也很快去世,留下了一個十來歲的孤兒。騎馬有什麼好?
通過這種事,我明白了很多人都有虐待自我的毛病,只不過表現方式不同。有的人喜歡抽菸以便日後得癌,有的人喜歡賭博,把心愛的錢輸光,我喜歡胡思亂想,實在屬於無傷大雅的那種,不害人,害己也十分有限。
在紛紜怨念和自我寬慰之中,我終於捱到了那氣派高大的府門口。我大出了口氣,幾乎是從馬上掉了下來,杏花忙過來扶著我。我並不覺得肌肉酸痛,兩腿也沒磨得生疼。大概原來的小姐習武騎馬,身體健康。我只覺得昏頭漲腦,疲憊不堪。
一路上,杏花斷續地告訴了我這個朝代的由來,從漢之後就是幾個我不熟悉的名字,大概是個平行存在的時空,我沒什麼興趣,現在只關心給自己安個家。
在杏花的攙引下,我拖著步子走入了太傅府。一路上有僕人們問候施禮,我只含糊應答,眼睛也不敢看人家。正走著,見前面走過來兩個人,都是穿著便服。一個四十上下,圓臉雙下巴,小眼睛小嘴,含著笑似的,另一個該是他的兒子,沒雙下巴,臉長一些,眼睛不大,鼻樑處塌陷,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就忙垂了眼睛,避讓到了一邊,低了頭。我感覺他一直盯著我,從我面前慢步走了過去。他的相貌應只是平常,該是那種讓人見了也沒什麼印象的人。但他那眼神中有種陰冷的東西,讓我心中非常不安。
這說來不是我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人。有一次,我走在路上,一個經過我身邊的男的,突然停了自行車,回頭看我,那是個盛夏的中午,但他的眼神讓我打了個冷戰,我當時就揮手上了輛計程車。還有一次,我在一位朋友家中碰到了她的弟弟,我立刻告辭,再也不敢去她的家了。(後來她的弟弟因試圖綁架入獄,我沒有驚訝。)
我是個膽小的人,天生如此。從三歲起,看電視都是站在門邊,一遇可怕之處(就是動畫片中大灰狼之類的動物,大鼻子的巫婆,長臉的後媽等等出現時),我立刻奪門而出,在廳里等著,一個勁兒地問:過去了嗎?小時候晚上一進屋,就先看床底下。我爸拿著長柄掃帚當著我的面把床下面掃一遍,證明沒有妖怪躲在那裡。有一次,見到一個蜘蛛爬進了我的鞋裡,我大哭,再也不敢穿那雙鞋了。平生,我就沒有看過恐怖片。
從小我就聽多少人對我父母說:「這孩子膽子太小,你們得讓她鍛鍊鍛鍊。」但我的爸爸一向理直氣壯地說:「膽小怎麼了?這是安全命,日後不會惹事生非。」他是典型的護犢子,我媽在這一點上,有過之無不及。
每當我聽了別人的鄙視言語,我爸還總安慰我。他曾反覆告訴我,我所有的品質都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敵人,即使是恐懼,也是為了讓我遠離危險。如果我想改進,也應對自己像對朋友那樣,溫和地提個建議,聽不聽都沒關係。等我慢慢長大,害怕的事就會越來越少。
可實際上,我發現我害怕的事並沒有因為年紀的增長而減少,只不過不同而已。當然我不會再怕動畫片裡的反面人物,我也不會總往床下看(極偶爾),但我會擔心別的事情。比如,我那位是不是真的不會變了?我離開了他,是不是就找不到別人了?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再不要孩子會不會太晚了?……
我常對我害怕的事情多幾分注意,想弄清楚這是因為我天性的軟弱呢還是因為其中真的有危險。如果你覺得我有異感,我就肯定能知道答案,那麼我告訴你,不是。我發現,我根本弄不清楚是哪種情況,只好謹小慎微,結果就變得更膽小。好在我爸媽從不在意,我的那位也沒抱怨過,我可以說是個沒有自卑感的膽小鬼,恬然自適地活在自己的殼裡。
那個人的眼神讓我害怕,我低頭想著這個問題,走在府中就沒有東張西望。到了廳前,人們早傳報了進去,我一進門,看見一位中年人,儒士打扮,對著門站在書案邊。他一身青衣,雖是簡單,但布料細緻,剪裁十分合體。他的身材挺立修長,面容清癯,英俊猶存,眼睛狹長,神色嚴肅而慈悲。我知道這就是太傅,那小姐的爹了,心中多少有些意外。我覺得這樣的高位之臣,本該有些傲慢和自得,至少該比較肥胖。還有,那個小姐用了那麼毒辣甚至下作的手段來對付不愛自己的人,那她的父親說不定也是個陰險暴烈的人,但這個太傅卻如此溫和,我對他的感覺反而是一陣憐憫。他胸中有許多沉重的東西,可在那些負擔的核心,卻是一片空虛。
我忙離開了杏花的扶持,走上前,按杏花所說,叫了聲「爹」。話一出口,我突然覺得悲傷,想起了我親生的爸爸媽媽。他們對我溺愛無度,不知道這裡的小姐去了,會不會對他們好。我怎麼希望她對我的父母,我就該怎麼對她的父親。方才的害怕,也讓我非常想有個家,不覺中動了感情,說道:「您的女兒不懂事,沒有體會爹的苦衷,請爹千萬不要在意。」
他聞言大張雙目瞪著我,驚訝中摻著悲喜,張了口半晌,終於叫了聲:「潔兒……」我感到了他心中酸楚,更深施了一禮說:「我今晨酒醒後,前事俱忘。我已忘記了武功騎術,書畫琴棋,現在是個什麼都不會做的人了。不知您是否能容我留在身邊?若您不覺得我還是您的女兒,請您容我離去。若是您讓我留在這裡,從今起,我定為您分擔憂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