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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05:06 作者: 明開夜合
    丁卓半拖半攙,將他帶出了重症監護室。

    方競航掙扎了一下,蜇摸著還想回去,「老丁,你放開我……」

    方競航不理。

    「老丁,你他媽放開我!」

    沿路,病人護士紛紛側目。

    丁卓咬著牙,半拖半拽,將他帶回了值班室,猛一下摔上門。

    方競航怒吼:「你什麼意思!」

    「你他媽是不是忘了自己還是個醫生!」

    方競航愣了一下,退後一步,身形一頹。

    他背過身去,抬起手,像是蓋住了自己的臉,而後緩緩蹲下……

    他肩膀劇烈抽動著,從臂間,傳來一陣壓抑的痛哭……

    就在昨天晚上,阮恬難得精神好了一些,對他說道,「方醫生,你再給我講一遍《快樂王子》故事吧。」

    方競航沒帶著王爾德的書,然而這個故事,他跟阮恬讀過三遍,都快要倒背如流了。

    快樂王子讓燕子送走了自己雕塑上所有值錢東西,去幫助那些困苦的人,最後自己只剩下一顆鉛心。沒了寶石和黃金裝飾的快樂王子,因為太過醜陋被人推倒,而燕子也由於錯過了過冬的時間凍死了。

    方競航不明白,阮恬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慘兮兮的故事。

    「因為我和快樂王子一樣被困在這兒,可是快樂王子幫了那麼多人的人……我的存在卻沒有一點價值。」阮恬戴著呼吸機,費力地解釋。

    「瞎說。」

    「再說,多好啊,燕子和快樂王子可以在天堂里永生。」

    「那都是用來騙你們這些小屁孩兒的。」

    阮恬笑了一聲,病痛讓她笑起來都有些困難,「姑且這樣相信吧,是真是假,也說不定呢?」

    方競航看著她,「你難受嗎?難受就少說一點話吧。」

    反正他的心裡,一陣說不出的難受。

    「還好,感覺最近一直在睡,好一陣沒跟方醫生這樣說話了。」

    「還想說什麼,我陪著你。」

    「嗯……還想跟你打牌,不過現在估計沒辦法了……」

    「等你好些了,我就再陪你打。」

    這話,說得違心,連他自己都騙不過。

    阮恬笑了笑,輕聲說,「我在想啊,如果真的要離開的話,清明節倒是一個不錯的日子。這樣,大家只用每年紀念我一次……」

    方競航趕緊打斷她,「胡說八道什麼。」

    阮恬嘿嘿笑了一聲。

    「方醫生,我一直有一個心愿……「

    「什麼心愿?」

    「說出來,你別笑話我哦。」

    「說吧,我還不了解你嗎,多稀奇古怪的心愿,我也不覺得意外。」

    阮恬微微側了一下頭,白色燈光下,她清亮的眼睛,像是含著一泓泉水。

    方競航不知道為什麼,心臟狠狠地顫了一下。

    阮恬沒說話,只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像是要把他的輪廓,他的眼,他的發……都深深地印在她那顆已經不太管用的心裡。

    方競航也沒說話,一動不動。

    他要極其費力,才能不讓自己流露出一點兒悲傷。

    許久,阮恬輕聲一笑,「還是算啦,不說了,也不是凡事都一定要圓滿的。」

    方競航低聲說:「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完成。」

    然而阮恬卻搖搖頭,仿佛已然打定了主意。

    又說了一會兒閒話,阮恬體力不支,就又睡了過去。

    方競航將她被子裡的手拿了出來,輕輕地攥在手中。

    她手指原本細細長長,握住的時候,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將它捏碎。

    她現在全身浮腫,手背靜脈上,一排細細的針孔。

    一種難言的絞痛,攫住了方競航的心臟。

    他不敢用愛坦誠,更不敢以吻起誓。

    他只希望,這個小姑娘,沒有負擔地離開。

    他早就聽見了這段相逢倒計時的聲音,只是假裝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不會發生。

    方競航輕輕抬起她的手,湊近,認真虔誠,將一個吻印在她的手背上……

    來生。

    如果有來生。

    不讓她做看盡了悲苦的快樂王子,他也不做蠢兮兮的燕子。

    兩個人,當兩棵樹吧,長在深山也好,栽在路邊也好,開幾季花,結幾季果……

    最後,葉子落在腳邊,他們在冰雪覆蓋的冬天,互相伸展的枝椏取暖,等下一年春來……

    ·

    方競航把之前攢的假一併請了,等阮恬那邊的後事處理完了之後,才回醫院上班。

    丁卓去心外科找他時,他正在值班室里整理東西。

    丁卓也經歷過死別,但並不敢用淺薄的語言輕易安慰。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事兒只能一個人去經歷。哀樂悲喜,能與人分享的少,獨自咀嚼的多。

    他當朋友的,頂多就能陪他大醉一場。

    方競航把手邊一個紙箱子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

    王爾德的童話,幾本樂譜,幾張塗得亂七八糟的稿紙,一盒撲克……全都是阮恬住院時,給他的東西……

    前幾天,他去參加阮恬的葬禮

    阮恬父母感謝他最後一陣對阮恬的照顧,他把那天在病房外聽見的丁卓跟阮恬說的那番話,告訴給了阮恬父母,讓他們節哀。

    丁卓問:「那個赴美交流,你打不打算去?」

    方競航看著稿紙上的那些塗鴉,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都行。」

    「要不出去看看。」

    「你準備去?」

    丁卓沉默片刻,「有這個打算。」

    「你去了,孟遙怎麼辦?異國?」

    丁卓撇下眼,「跟她分手了。」

    方競航看他一眼,「你倆幹啥,鬧著玩呢?」

    丁卓沒吭聲,過了半晌,只說,「你考慮一下吧,要是想去,回頭我們一起計劃。」

    過了兩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方競航過來找他,說已經向科室提交了申請材料。

    兩人面對而坐,沉默地吃著東西。

    生離,死別。各自都有心事。

    丁卓在旦城呆了十幾年,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

    他早已習慣了這兒的生活,這兒的節奏,這兒的天氣,這兒沒什麼特色的食物……他以為要是不出多大的變數,自己一輩子,也就呆在這兒了。

    現在的境況,就是一個死結,繞來繞去,都是在原地打轉。

    不如跳出去,換個角度再看一看。

    對面方競航長長地嘆了一聲氣,「搞了半天,怎麼最後還是我倆孤家寡人綁在一起?」

    他笑了一下,「要不我委屈一下,咱倆一起過得了?」

    丁卓:「滾。」

    吃完飯,兩人各自回科室。

    方競航走出電梯,卻見走廊那端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下,走過去伸出手道,「阮先生。」

    阮恬父親與他握了握手,「方醫生。」

    方競航請他去值班室里小坐。

    阮恬父親婉拒,笑說,「就跟你說兩句話,說完我就走。」

    他將手裡提著的一隻小紙袋遞給方競航,「這是整理恬恬的遺物時發現的。」

    方競航往裡看了一眼,是一盤CD。

    「恬恬自己做的曲子。她這幾年身體不好,鋼琴也沒怎麼碰過了。她媽媽擔心她身體吃不消,也不讓她練琴練太久,過年那幾天,她每天在琴房裡呆一小時,估計就是在搗鼓這東西。」

    阮恬的父親笑了笑,笑容里一陣說不出的蕭索之感,「要是她身體健康,現在多半也已經是個鋼琴家了……」

    方競航說不出話來。

    阮恬父親看著他,「方醫生,謝謝你。我看得出來,恬恬最後這一段日子,比她過去十幾年都過得開心。」

    「您客氣了,我真沒幫她多少。」

    「她這病拖到現在,歸根到底也是我們的錯。方醫生,你別自責,生死富貴這些事兒,有時候人力確實沒有一點辦法。」

    他嘆了口氣,將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樹影深深,濃蔭蔽日,已有些深春初夏的光景。

    「恬恬最喜歡夏天,因為能吃冰淇淋……可惜今年的夏天……」

    阮恬父親話說半截,就住了聲。

    可惜今年的夏天,她再也見不到了……

    將阮恬父親送進電梯,方競航回到值班室,打開了CD。卻見CD盒子裡面,放著一封信。

    他頓了頓,展開信紙,看了一眼,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上面只有兩行字:

    方醫生,祝你幸福。

    從小到大,最怕人哭。別紀念我。

    第49章(49)滿飲

    清明雨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晴天。

    孟遙每天迎著橙紅的朝霞出門,回到家時,已是燈火闌珊。

    跟正雅合作的那個項目,開題比稿順利通過了,小組要慶功,林正清喊孟遙一起去。孟遙中途退出了,跟這個項目沒什麼關係,然而架不住林正清強烈要求,只得跟著去蹭吃蹭喝。

    席上氣氛熱烈,大家想到案子做完獎金豐厚,情緒格外高漲。

    孟遙被帶著喝了點酒,直到散席時都有點兒醺然,走路飄飄忽忽。

    林正清幫她叫了輛車,要送她,她掌著計程車的門邊,沖他笑一笑,婉拒的說辭萬年不變。

    車開到小區外,孟遙下了車,去旁邊超市里買了瓶冰水,就坐在路邊的花壇上,吹風醒酒。

    心裡很平靜,一種空蕩蕩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

    她把水瓶捏在手裡,看著面前路上,間或駛過的車輛,遠處夜色被路燈光照得昏黃一片。

    包里手機響了一聲。一個沒存名字的號碼。

    孟遙接起來,還沒出聲,便聽見電話那端喊道:「遙遙。」

    孟遙當機立斷掛了電話。

    緊接著,便看見對面樹影下一輛黑色的轎車打起了雙閃。

    孟遙眯了眯眼,看過去。

    片刻,車門打開,管文柏從車上走下來。

    孟遙坐著沒動。

    管文柏走到跟前,立住腳步,低頭看著孟遙,「看你坐這兒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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