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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05:06 作者: 明開夜合
    切菜的時候,水壺裡水燒開了,她翻出一隻馬克杯涮了一下,倒了杯熱水,走出去擱在丁卓跟前的茶几上。

    丁卓背靠在沙發上,微仰著頭,仿佛有點累。

    手機放在茶几上,屏幕亮著,一條一條彈出通知信息。

    孟遙心有點兒揪著,看他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很快就好,你再等會兒。」

    丁卓嗯了一聲,偏過頭來。

    孟遙正看著他,這一下,目光恰好對上。

    她驚了一下,呼吸一頓,一時間竟然沒有移開。

    白色燈光,照得得他輪廓很深,眉目也顯得很硬。

    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卻很少有人敢去接近。

    然而,他其實分明是一個內心很柔軟的人。

    孟遙動了下嘴角,許多話往上涌,最後又被一種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壓下去。

    她別過目光,轉身回去廚房。

    沒一會兒,鍋里開始咕嚕嚕作響,沸騰的水蒸氣凝在玻璃鍋蓋上,熱水開始翻滾。

    孟遙等了片刻,把麵條先下進去。待麵條煮得快變了顏色,丟進青菜和番茄。

    她蓋上鍋蓋,立在那兒,又開始發呆。

    忽然,身後一陣腳步聲。

    孟遙嚇了一下,轉過頭,看見丁卓從外面走進來。

    「快了。」

    丁卓「嗯」了一聲,卻沒出去,而是走到她身旁。

    廚房空間不大,孟遙往旁邊讓了讓,揭開鍋蓋,拿筷子把裡面的麵條翻了一下。

    丁卓目光盯著她的手,「手怎麼了?」

    「哦,凍瘡犯了。」

    「擦過藥了嗎?」

    「沒什麼效果。」

    「帝都冬天有這麼冷?」

    「不是在帝都凍的,」孟遙把筷子擱在碗沿上,「前幾年去西北農村採訪,天氣惡劣,遇上大雪,主編又趕著要稿,只能每天在外面跑,找素材。」

    她微微垂著頭,頭髮順在右側,露出左邊的耳朵和頸項。

    丁卓看了一眼,才發現她脖子上戴著一條很細很細的銀鏈,他記得上回並沒有看見。

    片刻,孟遙伸手去揭鍋蓋,「好了。」

    一股白色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孟遙往鍋里撒了些調料,「上面那排有洗乾淨的大碗,幫忙拿兩個。」

    丁卓點一點頭,走過去把碗取下來。

    起鍋之前,孟遙往鍋里丟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後拿起一隻碗,把麵條挑進去。最後剛剛好裝了兩大碗。

    丁卓一手端起一隻碗,「你拿筷子。」

    孟遙抽了兩雙筷子,在涼水下沖了一下,拿上一罐腐辱去餐廳。

    丁卓往她手裡看了一眼,「你喜歡吃這個?」

    孟遙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小癖好。」

    兩人面對面坐下,開始吃麵。

    孟遙嘗了一口,問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丁卓先沒吃飽,這會兒胃口又被勾起來,吃什麼都覺得香,嘴裡含糊說道:「不用。」

    熱氣裊裊,孟遙抬眼看著他,心裡有一種像是浸在溫水之中的,柔軟的悲傷。

    這場景似曾相識。

    高一,在元旦晚會上知道了丁卓這個人之後,有一回孟遙在學校外面一家拉麵館吃麵,又碰見丁卓。

    他一個人,面端上來以後,掰了雙一次性筷子,埋頭開始吃,全程幾乎沒有抬眼。

    其實很普通的情景,她卻一直盯著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錢,背上書包走了。

    這之後,她時常在校園裡各個地方碰到他。

    有一回,最後一堂課是體育課。上完課,孟遙跟體育委員一塊兒去器材室還排球。

    從器材室回來,穿過操場回教學樓,經過足球場時,孟遙忽看見丁卓就坐在前面的雙槓上。

    那時候離高考還有兩個月,高三學生全力備考,幾乎不怎麼出來活動。

    他可能是剛打過球,額上還帶著汗,手指揪著t恤,慢慢扇風。

    微風,夕陽,少年,白衣。

    彼時的孟遙還執著相信著那些文字詩句中描寫的一見鍾情,相信她與他一次一次的碰面總有一些冥冥註定的因素。

    忽然,球場上有人喊了一聲:「丁卓!」

    丁卓應了一聲,從雙槓上跳下,穩穩落地。

    那一刻,孟遙感覺自己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然後開始緩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按理說,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單方面的關注甚至不足以編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著匆匆結束。

    可後來----這後來遠得她難以置信,她還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邊的過客。

    「想什麼?」

    孟遙回過神來,忙說,「沒……」

    「你面都要坨了。」

    孟遙趕緊低頭吃了兩口,含含糊糊說:「沒事,能吃。」

    丁卓看著她。

    孟遙被他盯得不自在,臉恨不得埋進碗裡去。

    吃完,孟遙把碗筷收進廚房,往水槽里倒了點兒熱水。

    丁卓走進來,「要不要幫忙?」

    「不用。」

    「你手不是生凍瘡了麼。」

    孟遙從架子上取下一幅膠手套,晃了晃,「你去外面坐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好了。」

    丁卓還要再說什麼,放客廳里的手機響起來,他走出去接電話。

    孟遙洗完碗筷,把廚房收拾了一下,取下手套沖洗了一下,重新掛起來。

    走回客廳,卻見丁卓倚著窗戶,點了一支煙。窗戶開著,外面刮進來的風,隱約帶著寒意。

    孟遙躊躇片刻,走過去。

    丁卓聽見她的腳步聲了,但沒回頭,「……方競航的電話,他剛去普外科看了一眼,我師弟已經沒什麼事了。」

    孟遙默默點一點頭。

    丁卓微微偏過頭,去看孟遙。

    她站得有一點近,身上還帶著一點兒洗潔精的味道。

    丁卓一時沉默,風吹進來,菸灰簌簌往下落,騰起的煙霧撲面而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問她:「你懷疑過你從事的工作的嗎?」

    孟遙頓了一下,轉頭看他。

    他眉頭微微蹙攏,眼裡籠罩在深重的倦怠。

    「當然。上回跟你說過,同行顛倒是非,只有少數幾個人還記得曾幾何時,我們還有個『無冕之王』的稱號……我當時報考新聞專業的時候,或多或少有一點新聞理想,這個世界或許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但即便一隻螢火蟲,也能照亮一片葉子的世界……」她頓了下,聲音有點苦澀,「後來,我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四年時間,只是證明了我所堅持的理想是空想……」

    丁卓深深吸了口煙。

    「丁卓,你們不一樣。」孟遙看著他,嚴肅甚而有點隆重,「確實有人顛倒黑白,有人是非不分,但你們每看一個病人,每做一場手術,都有可能使人擺脫病痛甚至死亡……」

    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聲,「沒這麼大本事。」

    「我爸是得癌症去世的,」停了一下,孟遙接著說,聲音更平靜緩慢,「發現得晚,已經沒法治了。那個時候,我很討厭去醫院,也覺得醫生既然治不好病,算什麼白衣天使----長大以後才發現,這想法多傲慢啊,你們跟我們一樣只是凡人,任何一個凡人,面對生老病死,都一樣無力。只是我們無力而無為,你們雖無力,卻能有所為。哪怕這所為不一定有用,於病人於親人,或多或少是個安慰。」

    這段話,比起前面那幾句,讓丁卓好受得多。

    今天,出手術室,給孟遙回電話,聽到她說在醫院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她低沉輕柔的聲音,從鬼蜮中拉回了人間。

    她充滿了煙火氣息,像是他每回下班走在路上,看著那些亮燈的窗口,想像的背後的那些人,那些事。

    每每在他覺得極冷的時候,讓他看到一星的火光。

    過了片刻,他轉過頭,把目光定在她臉上,「……怕嗎?」

    「嗯?」孟遙沒反應過來。

    「今天聽見新聞的時候。」

    孟遙點一點頭,聲音沉下去,「小時候賭天發誓,動輒做不到便不得好死,不把生死當一回事。而現在,把生死看得很重,卻總有人不斷告訴你,有時候生死倒懸,其實發生得比你信口胡說的一句賭誓還要容易……」

    冷,或者是先前積累的情緒再次席捲而來,她神情裡帶著一絲驚惶和倦怠,肩膀微微耷拉著,燈光在背後,身前投下一片陰影,籠著她的五官。

    外面一片昏暗,很遠處有一點燈光,夜色中朦朦朧朧。

    丁卓心裡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辨不明,「孟遙。」

    孟遙抬眼,轉過頭來。

    她眼睛裡浮著一層霧氣,染著水光。

    丁卓咬緊了香菸的濾嘴。

    孟遙眨了下眼,仿佛是感覺自己情緒有點過於外露,很輕地抽了下鼻子,別過臉去,揉了揉眼睛。

    丁卓便感覺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一次攫住他,之前那團沒有形狀沒有邊際的霧氣漸漸露出一點輪廓……

    孟遙笑了下,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轉過頭來,似想讓他看見她沒什麼事,然而眼眶讓她揉得泛紅,眼裡更是霧氣瀰漫。

    丁卓心臟抖了下,所有事兒都不想去探究,也不用非得說清原有,他把還沒抽完的半截煙摁在窗台上,伸手,一把把她摟緊懷裡。

    他感覺到她身體僵硬了一瞬,然而並不是因為抗拒,片刻,她像是被風吹彎緊繃的蘆葦,又緩緩地舒展開來。

    他嗅到她髮絲上的香味,有一點甜,心裡頓時就覺得平靜,又有一種久未有過的滿足----在醫院台階上,他就想這麼做了。

    孟遙過了許久,才覺得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他身上帶一點消毒水和煙糙的味道,鋪天蓋地地罩過來,讓她幾乎迷失了自己的呼吸。

    事實上,她不敢用力呼吸,她襯衫的料子蹭著他臉頰,是真實的;按在她背上的男人的手掌的重量,是真實的;頭頂上沉穩平緩的呼吸,是真實的;靠得如此之近的體溫,也是真實的----可它們的組合,卻顯得如此不真實。

    孟遙悄悄地伸手,攥了攥他衣袖的一角。她手指出了點兒汗,袖角有點兒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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