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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05:06 作者: 明開夜合
    「砍了三刀,沒傷到要害……警察已經來了,這幫鬧事分子一個別想跑。」方競航不免義憤填膺。

    孟遙頓覺無地自容,醫患關係緊張,與她過去那些同行不遺餘力抹黑醫生這一職業造成的輿論氣氛脫不了干係。前一陣她與丁卓開玩笑,總提什麼醫鬧醫鬧,誰能想到居然真能讓丁卓碰上。

    孟遙又想,雖然這想法不厚道,然而還好,還好,受傷的不是丁卓……

    方競航看她一眼,她臉色煞白,驚魂甫定,便說:「老丁這會兒應該在手術室幫忙,你要是不放心,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孟遙想一想,點點頭。

    方競航就領著她到了值班室,另外一位醫生盯著孟遙看了一眼。

    方競航解釋:「這丁卓朋友。」

    孟遙找了張椅子坐下,方競航給她倒了杯熱水。

    另外那醫生跟方競航打了聲招呼,收拾東西走了。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方競航開始伏案整理病理報告。

    孟遙捧著杯子,開水的溫度一點兒一點兒傳到她手上,她還是覺得冷,心有餘悸,有點脫力般的難受。

    她打小不喜歡醫院,父親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就是在醫院度過。

    母親做好了飯,讓她送去,她一路穿過長而幽深的走廊,間或碰見有病人從病房裡面出來,蹣跚而行,形容枯槁,病痛和對死亡的恐懼在他們眼中留下深重的陰影,她低頭匆匆走過,不敢與他們對視。

    孟遙垂眼坐著,很久,手裡杯子裡熱水變涼了。

    忽然,響起筆擱在桌面上的聲音。

    孟遙抬頭,見方競航合上了報告,站起身,「你先坐一會兒,我去下病房。」

    孟遙點一點頭。

    方競航走了之後,孟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樓下警車已經開走了,好像到此刻夜才真正開始。她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沒看見月亮,天色暗淡,黑也仿佛黑得並不徹底。

    兜里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孟遙一驚,手忙腳亂摸出手機,一看,丁卓打來的。

    她趕緊接起來,「餵」了一個字,說不出話來。

    丁卓聲音發啞,聽著有點疲憊,「抱歉,醫院出了點事,剛剛忙完,你吃完飯了嗎……」

    孟遙「嗯」了一聲,低聲說:「我……我在醫院。」

    那邊頓了一下,「在哪兒?」

    孟遙給方競航留了張字條,拿上包下樓。

    此刻住院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電梯裡沒人,孟遙往廂轎里豎著的鏡子裡看了一眼,自己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大衣,頭頂白色燈光照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出了電梯門,孟遙穿過大廳,走出去兩步,便看見丁卓坐在台階上。

    他左腳踩著下一級台階,右腿伸直,手肘撐在左邊大腿上,右手夾了一支煙,很隨意地抽著。

    他沒穿大衣,搭在了左腿上,寬闊的肩膀把白色襯衫撐起來,夜風吹得衣服領子貼著他的頸項。

    孟遙緩緩走過去。

    丁卓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她一眼,笑了一下,臉上滿是疲憊,「累,我再歇一會兒。」

    孟遙到他身邊坐下,「吃飯了麼?」

    「沒來得及吃。」

    「我聽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沒事,警察來得很快。」

    孟遙一時沒再說話,她雙腿蜷著,抱著膝蓋,把包擱在膝蓋上,腦袋抵靠上去,鼻子有點酸,眼眶發熱,然而好像為了這麼一點事哭,又不至於。

    「……聽說砍人了,有點擔心。」她聲音沉悶。

    丁卓抽了一口煙,沉沉地吸入肺腔,「……沒事。」

    他有點累,更有點心灰意冷。今天剛要下班的時候,一堆人衝進他們這一層,不由分說地占領了值班室和護士站,接著為首那人就開始談條件,張口要一百萬。他一個師弟脾氣不怎麼好,衝撞了兩句,死者丈夫提著把刀,就從隊伍里衝出來……

    丁桌咬著濾嘴,問:「你冷不冷?」

    過了很久,夜風裡,他聽見孟遙說:「……不冷。」

    聲音輕顫,似乎帶上了一點哭腔。

    丁卓一頓,轉過頭去看她,她臉被擋著,看不清楚表情。手指攥著包的帶子,肩膀很輕地抽動了一下,顯得清瘦又脆弱。

    他目光定著看了很久,心裡有點兒衝動,可似乎只是一團沒有形狀和邊際的霧,這衝動是什麼,他自己也有點兒說不出道不明。

    半晌,他把菸頭摁在台階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塵,朝孟遙伸出手,「走,陪我去吃點兒東西。」

    孟遙抬起頭,目光定在他手上。

    這隻手骨節分明,握過手術刀,也fèng過手術線。

    她緩緩地伸出自己的手,下一瞬便被丁卓一拽,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從台階上站了起來。

    丁卓鬆開手,把外套穿上,抖了抖領子,「走吧。」

    孟遙跟在他身後,蜷了蜷手指。

    醫院出去,不遠處有家711。

    丁卓買了碗泡麵,在店裡泡開了,揭開蓋子,狼吞虎咽。

    餓得狠了,什麼也顧不上。

    孟遙微抿著唇,把礦泉水擰開,遞到他手邊,丁卓含糊說了聲「謝謝」。

    一碗泡麵,很快讓丁卓掃蕩完畢,他恢復了點體力,才終於有心思說話了。

    孟遙問他:「吃飽了嗎?要不去小吃街上買點燒烤?」

    「差不多了,」丁卓拿起水瓶,仰頭喝了大半,「想先回去歇會兒。」

    孟遙點點頭,「好。」

    丁卓站起身,「走吧,我送你。」

    孟遙趕緊說:「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丁卓搖頭,「經過今天,我才知道旦城的治安也就這麼回事兒。時間不早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孟遙說:「真的不要緊,我坐計程車回去,到了就給你打電話。」

    丁卓仍是不同意。

    孟遙無可奈何,只得聽他的。

    出便利店,拐了條街,高大樹木枝椏交錯,遠處路燈光里,建築像是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之中。

    到停車場,丁桌把車解鎖,孟遙忽說:「我來開吧。」

    丁桌頓了一下,替她拉開車門,把車鑰匙遞給她。

    孟遙上車,調整好座椅距離,繫上安全帶。

    丁卓這車孟遙有點開不習慣,大約是怠速太低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熄火。這時候,她腳點著離合,慢慢地把車發動起來,駛出了停車場。

    轉頭看了一眼,丁卓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椅背上,拿手指捏了捏眉心。

    孟遙把自己這邊的車窗開了一點,冷風灌進來。

    開了幾分鐘,孟遙對路線有點把握不准,偏過頭去,去看丁卓,發現他雙臂抱在胸前,微偏著腦袋,已經睡著了。

    孟遙關上車窗,將空調溫度又調高了一點。

    燈光和陰影交錯變換,一道一道略過車窗。心裡很靜,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所以的東西都不重要了。

    半小時後,車開到了小區附近。

    丁卓還沒醒,孟遙把車停下,猶豫了片刻,還是沒叫醒他,拉上手剎掛了空擋,輕手輕腳地下了車。

    她去附近小超市補了點兒日常用品,又買了把掛麵----鄒城的習俗,過生日得吃麵。

    付了帳,拿袋子一裝,拎在手裡往回走。快到車那兒,口袋裡手機響了,孟遙伸手摸出來一看,林正清打來的。

    「你朋友怎麼樣,沒事吧?」

    孟遙立在原地,向著車那兒看了一眼,「沒事。」

    「我們已經散場了,你今天過生日,也不知道你玩沒玩盡興。」

    「很盡興了,謝謝你。」

    林正清很短促地笑了一聲,接著就沉默了。

    孟遙覺得他這沉默有點兒意味深長,然而有些事,不去過多探究反倒是件好事。「謝謝你,也謝謝大家,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公司見。」

    那邊頓了下,跟她說了句再見。

    孟遙把手機揣回口袋,回到車邊,拉開車門一看,裡面一點猩紅的火星忽明忽滅,鼻腔里竄進來一點兒煙味,丁卓已經醒了。

    孟遙不知道上車還是不上車,站在門邊上躊躇了片刻,最後還是坐上去,問道:「睡醒了嗎?」

    丁卓從鼻子裡「嗯」了一聲,稍稍坐正了身體,往腕上手錶看了一眼。

    「明天周六,你加班嗎?」

    「不加班,」丁卓含著煙,「醫院出了事,今天轉院走了一批人。」

    「這事要怎麼解決?給家屬賠錢嗎?」

    丁卓淡淡說:「我師弟還在床上躺著。」

    孟遙垂頭沉默,過了片刻,問他:「餓嗎?我買了點麵條,要不要上去吃一點?」

    這提議,比起現在再開三十分鐘車回宿舍誘人多了。事實上,他不怎麼想一個人待著,旁邊沒有一點人聲的時候,總喜歡往鑽牛角尖的地方去想。先那會兒,師弟滿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樣子反反覆覆在腦海里回閃,揮之不去。

    兩人下了車,孟遙把車鎖上,鑰匙遞給丁卓。丁卓接過鑰匙揣進兜里,跟在她身後往裡走。

    時間很晚了,小區里幾乎沒有人影,兩人腳步聲一前一後,夜仿佛更靜。

    孟遙抬頭去看,才發現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來了,仿佛拿水浸過,暈開點毛邊。

    她腳步有點虛浮,像是有些踩不到實處,腦袋裡很亂,不知道該往哪兒想,或者往哪兒都不該想。

    很快,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總要有一回由著性子,到明天,生活還該是它原本的模樣,蚍蜉之力撼動不了它疾馳而去的慣性。

    到了門口,孟遙從包里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異地戀,每到周五的時候就會坐火車離開旦城。

    孟遙從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時候來穿的那雙涼拖,遞給丁卓。

    丁卓換鞋,去沙發上坐下。

    孟遙將袋子擱在桌上,把空調打開,去廚房洗了個手,燒上熱水,然後走出來,翻開袋子,拿出掛麵,「你先坐一會兒。」

    丁卓點點頭。

    孟遙回到廚房,從冰箱裡翻出點兒蔬菜,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她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凍瘡,手在冷水下一浸,疼得她一個齜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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