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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0:05:06 作者: 明開夜合
趕上早高峰,又是周末,路上有點堵,開了快四十分鐘才到旦城美術學院。
以前,蘇欽德和陳素月並不是特別贊成蘇曼真學美術:這條路雖然自由,但真正能走出頭的,少之又少。
曼真態度堅決,跟家裡吵了幾次,又讓當時學畫畫的老師,連番跟父母做思想工作。
蘇家家境優厚,即便曼真以後賦閒在家,也是養得起的。
蘇欽德寵愛女兒,最後也就由著她了。
曼真讀書的時候,兩人一直說想來她的學校逛逛,但是很不湊巧,每次計劃好了,總會臨時生事。雙方都想,以後總有時間,不著急,結果就生生拖到了現在……
下車的時候,天上又飄了一點小雨。孟遙只有一把傘,遞給蘇欽德,讓他跟陳素月一塊兒打著。
蘇欽德擺了擺手,把傘讓給陳素月,「雨小,我就不打了。」
天色陰沉,糙木清寒,深秋初冬的校園,顯得衰敗而頹然。
蘇欽德攙著陳素月,慢慢走著,孟遙在前面領路,向向兩人作簡要介紹。
走到湖邊,蘇欽德停下腳步。
稀疏的雨絲,飄在青黛色的湖面上,漾開細微的漣漪。
蘇欽德輕聲嘆了口氣,「該早點來的。」
旦城美術學院面積不大,不一會兒就逛完了。
孟遙給馮老師打了個電話,聽聞他在院樓的辦公室,就帶著兩人過去了。
見面免不了又是一陣長吁短嘆。
馮老師說,曼真的畫,一半掛在院樓,一半掛在學校的美術館裡。
他帶著兩人上樓,到了展覽廳。
孟遙心裡有些難受,便沒跟著進去,就在旁邊的教室里等著三人出來。
半小時後,蘇欽德和陳素月看完畫。
陳素月眼眶發紅,對馮老師說,「以前不喜歡曼城畫畫,總覺得這是不務正業。要是知道她畫的這麼好,我……」
蘇欽德也跟著一聲長嘆。
從院樓出來,孟遙又帶著兩人去學校的美術館看了一下,中午吃過飯,去旦城有名的電視塔逛了一圈。
旦城可玩的地方也就那麼幾個,蘇欽德和陳素月又不喜歡逛街,玩了兩天,差不多也都玩到了。
周天晚上,丁卓下了班,一道過來吃飯。
吃飯的地方離酒店只有1.5公里的路,吃完以後,蘇欽德說不想坐車,讓兩人陪著走一走。
蘇欽德和孟遙走在前,陳素月和丁卓走在後。
走了一會兒,蘇欽德問:「大孟,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暫時就在旦城待著吧。」
空氣清冷,街上濕漉漉的,一地落葉。
蘇欽德嘆了聲氣,「之前跟你說的那番話,真是對不住。你阿姨人是好的,你也知道,那時候,她正在傷心頭上,沒緩過勁來。我也是擔心她,就口不擇言……」
孟遙忙說:「叔叔,沒事的,我理解。」
「她現在有點下不了台,又抹不開面子。所以來之前讓我一定代她跟你道個歉。」
孟遙說:「您放心,我真的沒往心裡去,從小到大,您一直幫了我們很多,但這件事,我卻不能……」
「人各有命,你別太自責,我跟你陳阿姨說好了,等過幾年,我退休了,咱們就天南地北旅遊去,從前只想著等曼真結婚以後,咱們等著含飴弄孫,沒想過這種活法……」
「您能看開就好了。」
「看不看得開也都是這樣了,」蘇欽德長嘆一聲,「大孟,你也得別太糾結這個事兒,把自己日子過好。」
孟瑤沉沉的說了一聲,「好。」
後面,陳素月和丁卓之間的氣氛,就顯得更沉重一些。
陳素月眼眶泛紅,「小丁,曼真出事以後,我一直狀態不大好。讓你們也都費心了……你是個好孩子,阿姨是真心喜歡你,但可惜咱們沒這個緣分……你跟曼真之間的感情,阿姨都看在眼裡,你也別太難過,以後,要是再遇到好的……
陳素月哽咽。
丁卓沒說話,用力地攬了攬陳素月的肩膀。
第15章(15)雨夜
將蘇欽德和陳素月送回酒店,丁卓和孟遙準備往回走。
外面雨又下大了,他們過來的時候沒拿著傘,放在了車裡。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前台借把傘,過去把車開過來。」
孟遙下意識道:「等一等吧。」
丁卓一頓。
孟遙頓覺窘迫,又解釋道:「走過去也要二十分鐘,現在雨太大了。」
「好。」丁卓退後一步,和孟遙並排站著。
路上汽車慢速而過,前車燈照亮的範圍內,一片白花花的雨絲。
沙沙的雨聲,迎面而來的風帶著寒意,這一場冬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
「我聽蘇叔叔一直叫你大孟。「
「嗯……因為小時候,蘇叔叔喊我小孟,我說,我不小,我很大了,妹妹才小。從此之後,蘇叔叔就改口叫我大孟了。」
丁卓笑了一聲。
孟遙也跟著笑了。
「那時候你多大?」
「九歲吧,我爸去世一年,孟瑜剛學會走路。」
丁卓一頓,忙說,「對不起。」
孟遙搖搖頭,「那時候年紀小,對死這件事,概念還很模糊。」
那天傍晚,她跟幾個小夥伴在門前的場地上踢毽子,王麗梅急匆匆過來喊她回去。
跟在母親身後奔跑而回的途中,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滿天的火燒雲,仿佛在劇烈燃燒。
她趕上了最後一面,一直記得父親眼睛緊緊盯著她,一口氣懸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顫巍巍抓著她手臂的左手,只剩下一把骨頭。
然後,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仿佛一間門窗大開的屋子突然合上了門窗,裡面的光明消失了一樣。
那樣輕,那樣猝不及防。
可那時她還懵懂,只知道死亡是一件即便不能深明其意,卻讓人覺得十分悲傷的事。
孟遙笑了一下,「過了十幾年,這種悲傷其實對我來說,也很漠然了……」
她微微垂著肩膀,燈光下,一張臉顯得削瘦而略帶疲憊。
丁卓沉默。
從業後不久,有一回同門聚餐,席上,導師專門同他們探討過死亡這回事。
時至今日,丁卓還能一字不差地把導師說的那一席話背下來。
「你們不要把自己當成救世主,再厲害的手術刀,也有管不到的地方。當醫生,就得眼冷心熱。眼冷,是看穿生死,心熱,是恪守節操。我對你們要求不高,只要每天洗臉照鏡子的時候,能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自己身上這身白大褂。」
死亡,是一樁事實,好比寒來暑往,好比東升西落。
有人傷春悲秋,有人為每一天的太陽西沉而落淚。然而不管是喜是悲,這樁事實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改變。
你只能正視它,接受它,直至習慣它,直至它不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卻不會影響到你每一個平凡的日子。
雨漸漸小了,兩人從沉重的沉默中回過神來。
「我去把車開過來。」
孟遙說:「一起走吧。」
丁卓看她一眼,點頭。
細微的雨,緩慢飄在夜空中,燈光之下,像是浮著一層淡淡的白霧。丁卓走在前,一路提醒孟遙避開地上的積水。
到了停車場,孟遙從包里掏出車鑰匙遞給丁卓。
丁卓替她拉開了副駕的門,接過鑰匙繞去駕駛座上。
孟遙怔了一下,過了片刻,上車。
在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然而一個瞬間,就突然沉默下來,車內一片寂靜,只聽見外面風搖動樹葉沙沙的聲音。
在這樣的沉默中,車子很快就到了金陽小區門口。
車停下,丁卓忽然問她:「你每天坐地鐵多長時間?」
「半個小時吧。」
丁卓手掌在方向盤上輕輕拍了一下,「要不這車借你開。」
孟遙一愣。
「我多數時間待在醫院,下班了就回宿舍,一年開不了幾回,停在那兒也是積灰。」
孟遙笑了笑,「我技術不好,怕給你碰壞了。」
「二手車,也便宜。」
孟遙仍是猶豫。過段時間她要是搬了家,離公司更遠,公交加上轉地鐵,要一個小時。但她跟丁卓也就這點交情,丁卓提出車借給她只是客套,她要是真的借了,丁卓會怎麼想?
丁卓看她遲遲沒說話,也不勉強,「那你要用車的話,給我打電話。方競航他們也經常找我借。」
孟遙聽他這麼說,稍稍放心了點,「我過幾天要搬家,如果那時候有需要的話,我聯繫你吧。」
丁卓看她,「不住這兒了?」
孟遙笑說:「房租漲了。」
「搬去哪兒?」
「臨淮三村那兒。」
丁卓想了想,「那離你公司很遠了。」
「也沒事,比平常早起來半小時就行了。」
「幾號搬?」
「我看看……」孟遙掏出手機,打開日曆,「月末,二十八號吧,正好是周六。」
手機屏幕淡白的光,照著她臉頰,素淨清秀。
丁卓看了一眼,轉過目光,「行。」
孟遙同丁卓道別,拿起擱在一旁的傘,下了車。
丁卓站頭看向窗外,孟遙撐起了傘。傘面是黑色,燈光在上面照出一片淺黃的色調,讓黑色有點接近於深褐。她身上穿著一件淺咖色的風衣,讓燈光照著,顏色略有一點失真。
丁卓想起以前看過一部叫《晚秋》的電影,裡面湯唯穿著的大衣,就是這個顏色。
副駕車窗貼了窗膜,孟遙沒覺察他的目光,伸頭無意識地張望了一下,然後轉身往裡走了。
丁卓仍舊看著外面,伸手去摸煙盒,抽出一支。「啪」地從打火機噴出一朵火苗,他頭湊近,把煙點燃了,緩緩地吸了一口。
孟遙一直走到小區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
似乎是沒料到車居然還沒走,她一下頓在那兒。
隔了段距離,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丁卓打了左轉燈,掛上擋,但沒有起步。
他沒動,立在門口的孟遙也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