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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21:53:24 作者: 傾泠月
那一次的宴會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會並不見得如何的奢華,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小宴都比其有過之,也並不見得如何的熱鬧,只是一殿君臣,妃嬪王姬一人未有,可也並非冷清,王座上的君王親切隨和,座下的臣子談笑對飲,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麼便是------平靜!
皇家的宴會不是奢綺喧譁,也不是肅嚴沉寂,而是平靜如深廣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絲起伏,一種恰到好處的平靜!
從宴會的開始到結束,一切都是平靜而自然的渡過,品御廚做出的珍餚,互敬百年的佳釀、聽宮庭樂師的絕妙佳曲,賞如花宮人的曼妙舞姿……當子時臨近之時,君臣前往南華門城樓,與百姓共度這一年的最後時刻。
南華門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幾乎已全聚集於此,頂著刺骨的寒風翹首以待,只為著見一見風王、息王,那仿如傳說中的神一般的王者!
終於,當百官擁簇的兩王登上城樓,那一刻,樓下原本喧譁如沸的百姓全都靜寂下來,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貴的兩王含笑向百姓揮手致意,剎時山呼聲起,城下萬民跪拜,不顧膝下是寒冰還是泥漿。
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愛與感恩。他們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們只知道風、息王將他們自白軍的殘害中解救出來,幫他們療治傷痛,幫他們重建家園,幫他們尋找失散的親人……他們感激、崇愛……他們以最樸實的動作表達!
當兩王溫柔的撫慰、激勵與祝福輕輕的、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那一刻,寒風忽化chūn風,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萬民傾拜,那一刻「萬歲」之聲響徹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於那仁德兼備、品貌無雙的王的腳下!
當煙花升起之時,所有的人都抬首,看著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綻開,絢麗的點亮整個夜空,然後化為璀燦的星雨落下!
那一刻,臣民皆歡,那一刻,全城振奮……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撫額,為這亂世中難得的盛會。
鳳棲梧的目光從絢爛的煙花移向城樓之頂、城樓最前的兩王身上。
城上朝臣們都隔著一定的距離立於他們身後、左右,然後是宮人待者,然後是護衛的侍衛,城下則有萬千百姓,那麼多的人擁簇著,圍繞著……但他們卻似脫離了人群,一個隔離了所有人的獨立空間中,他們並肩而立,仰首看著天幕上的花開花滅,臉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雖無數璀燦煙花,卻無法遮掩那兩人個的光芒,那種淡雅卻高於一切的風華!
朝臣、百姓、喧譁、笑語忽然全都消失,城樓之上只剩那兩人,襯著身後那滿天煙花,那兩個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視,是如此超脫絕倫……他們是如此相配的人,可為什麼他們卻是如此的疏離?!雖百官環繞,雖萬民歡擁,可為何那兩人流露出如此孤絕的氣息?!
在煙花似海、在歡聲如沸中,高高在上的兩個人心頭忽然同時湧上空寂孤絕之感。
無論人如何的多,無論周圍的氣氛多麼的熱鬧,卻是遠遠在這之外!
移首相視,卻只是看到對方模糊的笑臉。
他們並肩而立,他們只有一拳之距,他們靠得如此的近,他們又離得是如此的遠,仿佛隔著一面透明的鏡牆,可以清楚的看到對面的人,觸手------卻是無法逾越的冰涼!
「今天其實也是王的生辰呢,只是王從來沒有慶祝過。」
身後傳來端木文聲的喃喃輕嘆,鳳棲梧一震,心頭蔓起一片無法言喻的酸楚。
子時近尾,宮中的燈火也一盞盞熄滅,歡慶已過,所有人都進入安睡。
極天宮的寢殿中,鍾離、鍾園侍候著蘭息就寢,一切弄妥後,兩人退下,合上門之時,看見他們的王正斜倚上窗邊的軟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中是流丹似的美酒,窗門輕輕開啟一角,寒冷的夜風chuī進,拂起那墨色的髮絲,飄飄揚揚,披瀉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顏。
唉!兩人心頭同時長嘆,每年的今夜,王都是通宵不眠!
轉身,卻見一名內侍有些匆忙的跑來。
「什麼事?」鍾離出聲問道,並示意放緩腳步,不要驚擾了王。
那內侍趕忙停步,輕聲答道:「鳳……鳳姑娘在外求見?」
「嗯?」鍾離、鍾園兩人相視一眼,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也露出一模一樣的困惑表qíng:她這麼晚了來gān什麼?」
「王已經休息了,請她明日再來。」鍾園答道。
「小人也如此答覆,只是……只是鳳姑娘……」內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的看了眼前這一模一樣的面孔,到現在他依然分不清這兩個人,只知道這是息王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鳳姑娘……似乎……她好象……一定要見王的樣子,所以……」
鍾離、鍾園聞言再次相視一眼,然後一齊走回門前,鍾離輕輕敲門:「王,鳳姑娘求見。」
房中的蘭息正凝視著杯中艷紅的美酒出神,聞言也不由一怔,有什麼事能讓那個冷qíng的美人在這種時刻求見?淡淡的扯起一抹笑:「請她至暖蘭閣稍候。」
「是。」
鍾離前往轉達,而鍾園則推門入內,侍候蘭息著衣,當要為他束起發時,蘭息卻揮揮手,就這樣披著發走出去。
暖蘭閣中,鳳棲梧靜靜的看著璧上的一幅雪蘭圖,雪似的花瓣中,卻有點點嫣紅,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鮮血。這是蘭息今晨畫就的。
閣門推開,冷風貫進,回首,似要融入身後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轉身行禮,卻是無聲無語。
「鳳姑娘這麼晚找本王何事?」蘭息淺淺笑問,身後,鍾離、鍾園合上門退去。
鳳棲梧看著面前的人,依是平日所熟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顏,優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雙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無底……卻正是那一片無人能懂的深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麼?那些喜與怒,那些悲與憂,那些累與愁,他全都藏於那一片漆黑的深淵之中,不與任何人傾訴,只是那深淵中的東西沉得多了也會有滿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會有無法負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圓桌上,以平淡的語氣道:「棲梧幼時頑劣,不喜女紅廚事,後又以賣歌為生,一直未能好好學習,今日做了點東西,想請息王嘗嘗。」
「嗯?」蘭息聞言眉頭一挑,有些訝異的看著珠燈下艷光bī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請他品嘗一下她的廚藝?
鳳棲梧走過去,將桌上食盒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布層層剝開,然後打開盒蓋,盒中露出一碗麵。
看到麵條的那一瞬間,蘭息臉上那似永不會消失雍容淺笑終於慢慢褪去。
「雖然晚了,但這是棲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賞臉嘗嘗嗎?」鳳棲梧端出麵條,輕輕的放在桌上。
這一刻的蘭息目光似有些恍惚的看著桌上的麵條,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qíng緒的平淡。
「還是熱的。」鳳棲梧將筷子擱在碗上,抬眼看著他。
緩緩移步,走近桌旁,看著那碗面,實在很普通,而且單看便知,那味道絕不可能是「美味」。面顯然煮得太久了,都粘糊在一起,上面罩著一層青菜,但因悶得太久,菜葉已有些發huáng,青菜上擱著兩個水煮的jī蛋,但剝殼的人顯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窪一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的是熱的,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縷縷上騰的熱氣!
「那個……嗯……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來……嗯……雖然……這個……」注意到蘭息審視麵條的目光,鳳棲梧不由吞吐的解釋起來,只是支吾了半天,卻無法將話語連貫起來,纖指緊緊絞在一塊,目光看看蘭息,又看看麵條,雪白的容顏上湧上一層紅雲,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般道,「這個……應該……可以吃吧?」連自己似也都不能確定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的說著:「息兒,你要記住,我們東朝的習俗在生辰這天,母親與子女都會親手煮一碗麵給對方吃。息兒現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兒長大後,可要多煮幾碗補償母后哦……」柔軟溫暖的手輕輕的撫著他的頭頂,那溫馨的氣息包圍著他……
生辰……麵條……
母后死後已再無人為自己煮過麵條,便是生辰,自那一個血色的夕夜開始,已再無人提起,也決不允許有人提起。遺忘每年的今日是一個什麼日子,記住每年的今日曾發生過什麼……天長日久,似乎都已遠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處,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這個平日冷qíng得可說是目中無人的人兒,此時卻為著這一碗麵而臉紅耳赤,而忐忑不安!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所有人都帶著盛會的餘慶疲倦入夢的夕夜,她卻走進廚房,獨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說什麼賀言吉語,不說什麼溫言慰語,只說請嘗嘗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麵……
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這樣淡淡浮上心頭,二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暖,此刻卻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這樣浮起,那笑真實而清晰,溫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開始吃這碗溫熱的麵條。
絞著的手終於鬆開,低垂的頭終於抬起,輕輕坐下,靜靜的看著那個人吃麵,看著那個人吃青菜,看著那個人吃jī蛋,看著那個人喝麵湯……這暖蘭閣是如此的溫暖馨香,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悠長,仿佛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仿佛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這些微的幸福、些微的酸楚之刻!
筷子擱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面終於吃完了。
鳳棲梧伸手,默默的收拾著。
蘭息靜靜的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碗筷收進盒內,看著那盒蓋輕輕籠上,微微閉目:「這些年,除了從鍾離、鍾園手中遞過的東西,幾乎未吃過別人的。」唇際浮起一絲淺笑,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