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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9:07:06 作者: 謙少
「林先生也喜歡青蟹?」紀容澤和我對上暗號:「我也喜歡海蟹的咸鮮味。」
「其實我個人覺得大閘蟹吃的是蟹黃蟹膏,海蟹更適合吃肉,而且做法也多,不像大閘蟹顧忌蟹黃,只能清蒸。這道螃蟹的做法應該是新加坡的黑胡椒螃蟹吧,那邊海蟹做法都偏辣……」
紀容澤的笑容總算到了眼底。
「對,容輔去年吃過一家專做蟹的餐廳,說做得不錯,還給我帶了個廚師回來,做的都是新加坡做法。」
「Ministry of Crab。」紀容輔在旁邊插話:「在Colombo。他們主廚還有家壽司店,也是米其林三星。」
我默默把目光從他盤子裡的青蟹移開,繼續往下聊。
「做海蟹醬汁很重要,我也做過辣椒螃蟹,酸度總掌握不好。」我萬萬沒想到自己背著吉他來,聊的是全是做菜,但偏偏停不下來:「其實我個人覺得民間有很多做法值得借鑑,我曾經在山東當地吃過一種小螃蟹,就拇指大小的個兒,香辣蘇軟,一點渣都沒有,口感介於醉蟹和炸螃蟹之間,可惜做這個的是個地方上的小飯館,連螃蟹品種都說不清。」
「是不是沙蟹?」
「應該不是,不過這個螃蟹也是按時節的,等十月我就再過去問問,看清楚是怎麼做的。」
紀容澤笑起來,我這才發現他笑起來眼睛是彎的,更加顯得一點攻擊性也沒有,不愧是紀容輔的哥哥。
「到時候可一定要告訴我。」他對著我笑:「我已經被勾起好奇心了。」
「那當然。」我滿口答應,順手夾起桌上配螃蟹的小菜來吃,這一吃頓時連眼睛都亮了,一盤雞頭米尤小可,雖然是出水不到一天就會變味的東西,也不算多新奇,但是這碟像是醬茄子的東西味道實在特別,去了皮的茄子大多過分糯軟,這道小菜卻很有筋骨,難得的是味道,我嘗了一口就猜到用了雞油跟雞湯,那股特殊的雞肉鮮香味浸入了茄子的纖維里,簡直讓人連舌頭都想吞掉。
茄子和雞向來是上好搭配,茄子就像海綿,不管是魚湯還是雞湯,都能吸收得很好,我個人偏愛用雞來配,因為雞比魚油脂更重,可以去掉茄子的澀青味。
但這道小菜實在讓我見了世面。
「這是?」我腦中有個名字呼之欲出,只是不敢確認。
紀容澤笑得眼彎彎。
他穿中式服裝,白色,襯得面容如玉,我猜到他會吃,但沒猜到他這麼會吃。
他說:「林先生厲害,這道確實是茄鯗。是金陵酒店一位廚師復原的,老先生十年前曾在國宴主勺,現在已經不輕易下廚了。」
我好歹也是做美食節目的,竟然一點風聲沒聽到。想必那位老先生只是做著玩玩的。
我又吃了一口,這次是細嘗,紅樓夢我沒看過兩次,就算看也是為了看吃。去年有人重拍紅樓,想給我出專輯的那位前輩操刀音樂部分,想提攜我去幫忙,我很聰明地推掉了。結果那版紅樓罵聲一片,從導演到服裝全部身敗名裂。
「紅樓夢裡的茄鯗有兩個版本,有個是九蒸九曬,大概是後人附會的。但是流傳較廣的那個版本,茄子切丁,用各色香果,雞湯收,糟油拌,放在罈子里,很多人以為是用現代炒菜的方法去做,但是老先生嘗試了一種快失傳的方法,就是……」他故意放慢速度。
「茄子!」我脫口而出。
我早猜想過,鯗和其實是近義詞,茄鯗的鯗字是一種做法的意思,但是沒聽過其他的鯗,很可能是的另外一種說法。是真正的古菜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東晉,現在漸漸失傳了,只在各地的土菜里有一點零碎痕跡,上不了大場面,弄得跟佐餐的小菜差不多了。
我向來對的做法很感興趣,但我沒做過這個專題,只是自己零星吃到一些,沒真正入過門。以後有時間,一定跟元睿復原音樂一樣,在全國各地好好找找古菜的做法。
紀容澤讚賞地看著我。
「林先生果然對美食很有鑽研。真是博學,以後有機會一定好好探討一下。」
「哪裡是博學,我自己做著美食節目呢,老是到處跑,蘇州、成都、陝西、雲南、青島,就是沒出國。其實很多菜只有在本地才好吃!就比如羊肉,很多人去了趟內蒙古,都沒吃到地道的羊肉。真正的好羊肉要在錫盟郭勒去,那邊做羊肉真的好,根本不用大料,都是幾味當地的香糙……紀先生,你也應該到處走走!老呆在一個地方是吃不到地道風味的!」
果然人得意就容易忘形,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但是再往回收已經來不及,而且我自己的聲音又停了下來,一片寂靜,更加尷尬。
好在紀容澤大人大量,連笑容也未曾褪去。
「我有時間一定會去一次的。」他對我笑:「林先生去過蘇州?是去吃麵還是吃點心?」
「都吃了。更喜歡面一點,那邊的澆頭花樣多,我都挑花眼了……」我連忙收起尾巴,其實江浙那一帶我都跑爛了,我在那吃的東西足夠養出另外一個這麼大的我了。
「我家裡也有個蘇州師傅,船鴨做得很好,林先生下次再來,一定好好招待你。這次是容輔說要吃螃蟹,他口味很怪,只好多做幾樣讓他揀著吃,讓內行人見笑了。」
我眼睛頓時亮了。
「蘇州師傅?會做三蝦麵嗎?」
「會的,林先生喜歡吃這個?」
「吃倒是還好,就是蝦籽我總炒不出味道,大概是哪個關隘不對……」
紀容澤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下次我帶你回家,問問那個廚師吧。」紀容輔在旁邊插話道,他已經吃完了青蟹,正在吃蟹黃豆腐,吃了一口就皺眉頭,大概是討厭豆腥味,果然是慣壞了的少爺。
「算了吧,各家做法不同,一般都有秘方的,追問也不好。」我拒絕了。
紀容澤剛剛顯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沒有往下接我的話,只是微微笑著,他以為我是要打聽秘方。
他大概也只是負責吃,不負責做,他笑紀容輔吃東西挑,估計自己也挺挑,真正的美食家出身都不會太差。據說以前古董行里練徒弟,一開始就放在全是真品的地方練,等大了,再摸到贗品,本能地就能感覺到差距。美食家也是同樣的道理,紀容澤這樣的人,錦繡叢中長大的,從小吃的是好東西,自然練就一條好舌頭。
事實上,對美食的研究和挑剔,向來是古代文人用來自矜的資本之一。紅樓夢,□□,裡面寫吃都寫得讓人垂涎三尺,金聖歎打謎語都用的吃,袁枚的《隨園食單》,整本寫的是吃,李漁更不用說,清蒸螃蟹的擁躉,恨那些把螃蟹煎炒的人恨得咬牙切齒。
聰明人總是這樣,初次見面,各自眼中都帶考量,我知道他剛剛停下話頭是為什麼,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回過神來――我剛剛那個問法,問的不是那個蘇州師傅的做法,而是把他當成了會下廚房的人。
有些話不用我現在上趕著解釋,他這麼聰明,自己會想到。
到那時候,再做朋友不遲。
-
回去還是紀容輔的車。
據說有司機開車要坐后座方顯派頭,我們兩人一人占據一邊后座。我吃螃蟹時喝了一點黃酒,遠不到微醺,不過不想說話,所以裝死。
好在路不算長。
車快到伊頌時,紀容輔卻忽然叫了停車。
不只是我,連司機也是一臉懵,不過司機比我聽話多了。
「你先回酒店,我們走回去。」
我直到下了車,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我們」真的是我們。
午夜的北京依舊繁華,這段地段尤其,因為剛剛下了個很複雜的立交橋,這一片牆就在橋下不遠,左手邊是川流不息的東三環主道,右邊是高高的護土牆,牆上遍布六角形圖案,沿著長長階梯走到牆頂,才是北京繁華的夜生活,飯店也好,酒吧也好,那些建築都在我們頭頂右側十米以上的位置,整條人行道上除了一個在風裡瑟瑟發抖的流浪歌手,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要是現在上面有人砸個磚頭下來,不偏不倚砸中紀容輔腦袋,估計紀家就沒有四肢健全的繼承人了。我又忍不住惡毒起來。
紀容輔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走路,他大概是紳士風度泛濫,習慣性走外側,人行道沒有圍欄,據說東二環車流中心是自殺盛地,分分鐘碾個粉碎。
不過要是真的砸石頭下來,應該也是砸死我。
對於一個曾經夢想是復興樂壇的人來說,這種死法未免太冤。
所以我最好現在最好是趕緊跑過這一段路,或者把吉他頂在頭頂,保住一條小命再說。
但是我沒有跑,紀容輔也沒有跑,我們都只是靜靜地往前走。這氛圍像極看電視的時候有個台在放一首你喜歡的老歌,而沙發柔軟,你不困不餓也不渴,所以一動不想動,只想這樣懶洋洋地躺到天荒地老。
路燈的光灑下來,空氣中其實有許多浮塵,我偏頭看紀容輔,他難得地沒有轉過頭來,他的側面很漂亮,眉骨高,眼睛無比深情,我喜歡他線條乾淨的高鼻子,和他因為知道我在看他而微微勾起來的唇角。
他身上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從容又優雅,他的肩膀好看,手臂修長,昏黃的路燈照在他眉骨上,深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汪深潭。
「林睢。」他忽然轉過頭叫我。
「嗯?」我遲疑地回應。
他對著我笑,抬起手朝我右邊一指。
彼時我們正走過一個轉角,路燈在我們背後,我茫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我右手邊的牆上,一大片茂盛的植物從牆頂傾瀉下來。
應該是月季,或者薔薇,蒼綠的葉子映著路燈的光,像瀑布一樣開滿了奶油色的單瓣花,花心裡有一團紫色,像一隻只漂亮的眼睛。這地方是個風口,帶著水氣的風颳得花枝微微晃動,蒼翠的葉子翻轉來,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暗香浮動,燈光昏沉,連我這種向來厭惡植物的人也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
紀容輔對著我笑,不帶一點居功,他背後車流穿梭如織,風吹得他一縷碎發落下來,正好擋在眼睛前面。他的眼睛笑起來是微彎的,像晴天下梯田的水面,天光雲影掠過一霎那,下一秒卻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他說:「我上次從這裡過,看見這個,就想起你。」
有那麼一瞬間,我仿佛聞見了游泳池邊的溫潤水氣,那棟小洋樓的月季也開得很好,我從來以為他只當那晚的我是跳樑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