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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8:33:40 作者: 涼霧
江北越想疑雲越重,他怕再就這問題問下去叔公會起疑,便轉換話題道:「叔公,張雁南父母的墳埋在哪裡您知道嗎?我想待會去拜祭一下,順便給他拍幾張照片回去看看。」
「知道啊。」叔公老懷堪慰,連贊他有心,又以長輩的身份略微帶些批評的語氣說:「雁南啊,過年都不回來給他父母上墳,忙歸忙,父母的養育之恩也不能忘啊。」
江北陪笑著點頭稱是,稍後吃過午飯,叔公便招了輛車,帶他前往地震公墓。
一路過去斷壁殘垣觸目驚心,「這都是保留下來的地震遺址。」
江北點點頭,時隔數年他仍然可以從這些遺址中想像那短短的二十二秒是怎樣一副毀天滅地的情景,多少生命由此灰飛煙滅。
車到映秀公墓,小山上密密麻麻全是墳頭。天有點陰,象要下雨,更讓人心情沉重。
「這裡當地人都叫萬人坑。」
「有上萬的墳?」江北震撼。
「不,明墳只有六千多,但有一些死了也沒找到屍體只能算失蹤的人。」
江北點點頭,一陣靜默。
張雁南父母的墳位置很好,修得也很氣派。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墳前地面鋪著瓷磚還砌了石桌石凳,兩邊松柏亭亭明顯長得比旁邊的青翠精神,一看就有專人打理。
江北點燃香燭祭祀,蹲著仰看墓碑。他一直以為有一天張雁南會帶他前來拜祭,卻不想今天終於來到墓前,卻是為了來調查他。
拜祭過後江北同叔公坐著休息,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提著籮筐路過,見到他們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招呼說:「等火熄了再走哦,別引起山火。」
江北應了,他猜他可能是這裡的守墓人,便忙摸出煙來敬了一支,請老人坐會兒歇口氣。老人道了謝,留神打量了他兩眼,指指墓碑說:「你是這家的後人啊?」
「……不是。」江北有些試探地問:「您沒見過這家的兒子?」
老人搖搖頭。「沒來過,說是人在外地,忙,立墳都是托熟人來辦的。不過管理費倒是給得很痛快,一次性交了十年的。」
熟人。江北覺得腦海里有某個記憶點一下子被點燃了。他有些顫慄地輕聲問道:「幫他來辦手續的那熟人……是姓姚麼?」
那天到底是怎麼回去的江北已經記不太清了,只知道輾轉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到家時已是深夜。
客廳里漆黑一片,臥室里卻燈火通明。張雁南不知在做什麼,這個時辰了竟還未睡。
江北在黑暗中看著那片燈光發了會兒呆才關上門,關門聲驚動了裡頭的張雁南,往外看了一眼揚聲招呼道:「回來啦,吃飯了沒?」
這熟悉又關切的問話讓江北腳步一滯,心情越發矛盾。他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來到臥室門口,才發現張雁南原來攤著皮箱正忙著收拾出門的衣物。
張雁南瞥了他一眼,說:「你們主編也真是,明知道你馬上要出國旅遊還派你出去採訪搞到這麼晚……噯,你來看看你帶哪幾套衣服,可別帶太多,有兩三套換洗就行了,其他的咱們直接買,免得一路上拖累。」
江北靠著門呆呆看著他背影,遲鈍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們明天下午的飛機。本來是開開心心的旅程,可現在,還有那個心情出去玩嗎?
張雁南一直沒聽到他出聲,詫異地回過頭,眼見江北臉色慘澹明顯狀態不對,不禁放下手中衣物有些奇怪地走過來:「……怎麼了?」
江北呆看著他不出聲。
採訪回來情緒極度低落這種事以前也曾發生過,多半是遇上了什麼不幸的新聞。張雁南想了想以為又是如此,便輕聲問道:「是不是又遇到什麼悲劇?」
江北茫然地看他一眼,喃喃道:「確實是悲劇……」只說了一句,心裡已難過之極。
張雁南哪知他心情,嗤一聲,好笑地嘆出一口氣,語氣象是無可奈何卻又透出一絲隱約的寵溺。
「你啊,這麼易動感情,怎麼能寫出理性客觀的報導來。」
江北張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也不過是啞聲喚出他的名字。
「……張雁南。」
以江北的性格,很容易因為別人的不幸而產生珍惜今天的心理,張雁南以為他會說『我們以後要好好的』,遂溫柔笑應道:「嗯?」
江北貪戀又悲傷地看著他的笑臉,嘴唇微微抖動。他不想問的,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反覆叮嚀:再查一查,再查一查,別直接就問他。可是雖然腦子裡是這麼想他的嘴卻似不受控制,嘴唇一直微微哆嗦著,固執地吐出那個名字:「……丁志傑。」
第19章
這名字一旦出口,一切再無轉寰的餘地。
兩人身周的時間仿佛都象是停頓了數秒,江北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他,不肯錯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他親眼看見張雁南臉上的笑容漸漸僵掉,眼神由茫然到震驚,由震驚到無措,由無措到驚懼,漸漸漸漸變成難以形容的複雜。
一時間江北恍如數九寒天被冰雪澆頭,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他其實一點實質證據都沒有,從頭到尾都只是懷疑。可張雁南的反應卻將他那一點僥倖的希望都打碎了,丁志傑這個名字仿佛一個禁忌的咒語,一旦說出口,之前存在的所有美好幸福便如玻璃世界稀哩嘩啦碎了一地。
不知不覺中江北的眼淚流下來,模糊了雙眼。
「你真是丁志傑……?根本……不是過繼的……?」
張雁南喉嚨深處急喘了一聲,他不知道江北是怎麼知道的,也顧不上思考這一點,他只知道江北知道了,他知道了!會失去這個人的恐懼迅速占領了他心頭,一時間張雁南想不到別的辦法,只能本能地將他一把抱緊,發顫地祈求:「江北,江北……」
江北身子發軟地被他抱著,全身的力氣消失無蹤,腦子裡昏昏沉沉只有一個念頭: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問著問著忽爾悲從中來,眼淚失控地流了滿臉。
張雁南抱著他也哭了,哭當年的年少無知,哭人生不能重來。
哭著哭著忽然間一個比悲傷更重要的事情划過腦海,江北猛然把張雁南一推,抽泣著道:「張雁南,你去自首吧!」
張雁南困難地張張嘴,顫聲道:「江北……我犯的,是殺人罪。」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只怕這一去就再無相見之期。
江北看著他,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的愛人竟是手上沾著人命的重犯,他抓著他手臂滿懷希望地道:「你是被冤枉的吧,啊?你是不是被冤枉的?!」
張雁南只覺鼻子一陣猛烈地發酸,他知道,只要他說是,江北就一定會原諒他,會傾家蕩產給他請律師翻案,可是,可是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冤案啊。
伸手掩住眼睛,張雁南的熱淚自指fèng間汩汩而下。那是悔恨的淚,他想起十八歲那年那個夏天,他和一群同學去溜冰場,如果早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那他一定不會去。在事隔多年後他都還能想起當日那場群架,混亂扭打中他順手抓了溜冰鞋重重一砸,結果對方身子一晃,血從額頭上流下來然後一聲不響歪倒在一旁……
「這是過失殺人啊,」江北仿佛看到了希望,「找個好律師這案子可以打的!」忽然間他想到了什麼,神情陡然變得古怪:「除非,你還犯了其他殺人案……」
「什麼?」
江北看著他,象看一個陌生人:「你是怎麼……變成張雁南的……?」
張雁南呆看他半晌,終於領會他的意思,頓時有些無力:「我沒有殺他……我甚至都沒有見過他!」
汶川地震舉國震驚,他那時已經有了一定的財力,因此第一時間與姚哥組織了車隊過去救災。過去後只見哀鴻遍野滿地亡靈,還有許多人在地震中失蹤,偶然交談中他得知那些失蹤的人因找不到屍體而無法銷戶,於是猛然靈機一觸:天賜良機!何不就改名換姓,借屍還魂?!
慎重思考後他越想越覺此計可行,於是給了姚哥一筆錢,托他查訪年齡相近相貌相似的死者,大概老天也有意給他這樣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一段時日後竟真的找到一個叫張雁南的人,更妙的是地震時此人所在的村子是重災區,地震中幾乎全村覆沒熟悉他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於是他如獲至寶重金購買了張雁南的第一代身份證,然後以自己的照片補辦了第二代身份證,成功洗底成一個清白的人……
聽張雁南講完江北都呆了,他知道張雁南素來腦筋轉得快,但沒想到他能轉這麼快,相比起來他腦補的『發現一人面目相似於是頓生惡意痛下殺手』是多麼普通多麼沒有技術含量啊,只可惜這世上的事終究是紙包不住火,他手腕再高,現在不也還是露餡了麼?
沉默良久,江北無力地道:「張雁南,你還是去自首吧,警察都找到我這裡來了……」
此話猶如晴天一個霹靂,張雁南臉色唰一下變得毫無血色。
「警察找過你?!」
江北苦笑:「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知道丁志傑這個名字的?」
張雁南完全震驚了,腦子裡轟轟直響,江北知道了他猶可求他寬恕原諒,但警察,再怎麼求也不會有用的!
一瞬間張雁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生怕下一秒警察就會破門而入。惶急中他想不到別的辦法只剩下一個本能的『逃』字,挽起皮箱就去扯江北:「走!我們現在就去機場,改簽明天上午的飛機……」
江北一把抓住他,死死不動:「張雁南,你是準備就這樣逃一輩子嗎!」
這有力的反問瞬間把張雁南問住了。是啊,逃出國了又怎樣,難道永不回國一世都以黑戶的身份在國外混著見不得光?!這可悲的未來絕不是他想要的……張雁南頹然鬆手,退了兩步往床上一坐,雙手撐住頭。
江北從沒見過這個高大英武的男人如此進退兩難的樣子,一時間既悲傷又心疼,忍不住上前將他緊緊抱住,哽咽著道:「去自首吧,趁警察還沒找上門來,咱們還能占個態度好……」說著半跪在張雁南面前:「你別怕,不管你判多少年――」
張雁南微微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充滿希翼地看住他。那生怕被他丟棄的眼神讓江北一時間心酸得難以形容,明知道一說出來就要用以後的人生來負責,卻還是堅定地說完下半句:「――我都會等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