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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 03:36:37 作者: 喜酌
今天重症監護室內有三名病人。
除了從高空墜落的曹小雨,還有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和一名肺部感染的新生兒。
但其他兩名病患沒有曹小雨這樣好的運氣。
老人家於一周前入住 ICU 搶救,全身衰竭,胸部以下的皮膚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人早就失去了意識,基本靠插著呼吸機續命。
治療方案是儘量拖延生命,家屬沒有留下過夜的必要。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至於新生兒的家屬,雖然每天只有十分鐘的探視時間,但是孩子的父親還是鐵打不動地守在醫院裡吃住,就是為了能在醫生進出時多問幾句孩子的情況。
據孩子的父親說,孩子出生後,夫妻倆正在因為一些懷孕時婆媳之間發生的瑣事鬧離婚,家裡成日雞犬不寧,三方誰也不肯退讓一步,吵到白熱化,妻子和母親都一個要割腕,一個要跳樓,民警都被迫出動勸架。
一開始孩子發燒時,大人們並沒有及時發現,等到全身滾燙送到醫院,嬰兒的肺部已經滿是白點,嚴重影響腦部供養。
幾米外,小雨的父母和新生兒的父親正成列躺在牆體的一側。
因為有了好消息,小雨的父母入睡得很快,除了呼吸張弛外,身體再無動作。
孩子的父親是個滿臉胡茬的寸頭青年,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眉眼還透露著青澀的稚嫩,他一直在摺疊床上像毛毛蟲似的來回扭動著身體,翻滾了幾個小時,他最終睜開眼睛掏出手機,似乎是給什麼人發送了微信消息。
儘管他久久盯著微信界面,直到眼淚從眼角滑到耳廓,但對方並沒有回覆任何消息。
ICU 外便是這樣,到處都滋生著絕望的氣息,少有人因禍得福,更多人在這裡失去了人生中最珍貴的寶貝。
薛京收回落在樓道內的目光,脖頸隱痛,腰椎也是,他空口吞下一顆錢包內常裝的止痛片,垂首將手肘撐在膝蓋,用中指緩慢地按摩著太陽穴。
他已經超過二十個小時沒睡覺了,理應很困,但是身體疲乏,頭腦卻異常亢奮,思緒像是趁亂失控的起義,很多畫面和聲音接連不斷在他眼前翻滾,讓他的眸光一陣陣恍惚暈眩。
許多年前,薊城第一人民醫院的 ICU 外,他和他的父親也是如此,在一個凌晨等候在病房門外。不過無論他再怎麼拼湊著回憶,也難以從薛連晤仍然丰神如玉的臉上找到任何情緒。
那一天,薛連晤同時失去了他戶口簿上的妻子和女兒,但他沒有像小雨的父母那樣愁容慘澹,也沒有像這位年輕的父親趁著夜色偷偷抹淚。
他只是很冷漠地看著左手的腕錶,回復國外跨時差的工作電話,等待著搶救之餘,他甩開了薛京試圖抱住他大腿的小手,並用一根指頭壓著他的太陽穴,像是槍口那樣重重抵著他,俯身訓誡他不要再哭,他並不喜歡男孩子柔弱地流眼淚。
那天,碰巧,也是個雪天。
當時還沒到學齡的薛京整個人都被融化的雪水凍透了,他受了寒,發著燒,又在冷風裡哭喊了幾個小時,特別想咳嗽,但是他的父親薛連晤嫌他吵,側目一個眼神就把他嚇得全身哆嗦,所以他就一直忍著,等著,憋著。
後來直到天亮後醫生宣告搶救無效,兩名病人相繼死亡,所有大人都魚貫而出衝到停屍房善後。
走廊盡頭,一名打掃衛生的保潔員工驚恐地發現年幼的薛京還等在那裡,像一株死掉的植物,小小一隻歪倒在地上,燒得失去了意識,排泄失禁。
第28章 你睡了嗎
半個小時左右,止痛片發揮作用,擊退了薛京身上的疼痛,也驅逐了那些如鬼魅縈繞他的回憶。
金子從電梯內衝出來時,薛京已經恢復了那個溫文爾雅的狀態,身姿清雋,神情從容,連頭上的髮絲都是根根清爽而蓬鬆。
將醫生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金子後,薛京不再旁聽他和岳父岳母之間的瑣碎交流,即刻從醫院返程。
路還是那條蕭條至極的柏油馬路,相比白天的熙攘,綏城的深夜有些空曠到恐怖,粗略望去,街上空無一人,像極了臨時搭建的鬼片影棚。
回去的路上薛京開得很慢,不只是因為地上滿是泥濘的雪水,還因為他時不時需要壓抑喉管中冒出的癢意。
沒有和哈月在一起之前,薛京最厭惡下雪天,也最討厭去醫院。
每年到了薊城即將下雪的日子,他都會千方百計地預防生病,但沒用,穿得再多仍然會大病一場,會咳嗽,會發燒,會在自主意識失控時無情無盡地做噩夢。
同一場噩夢循環體驗了千萬次,跟肉身下油鍋沒什麼兩樣。兒童成長為少年,下雪至此就成了他的心結。
直到弱冠之年,哈月在初雪日給了他一段更值得被珍藏的感受。
從那之後,少年穿上了鮮花做成的盔甲,假扮成熟溫柔的大人,每個下雪天,他更願意想起的,都是哈月的臉,哈月的聲音,還有她很有遞進層次的溫度和軟度。
即便鮮花過期,凋謝枯萎,那是一張拋棄過他的臉也好,就算她不在他身邊,但他知道她還活著就還能感知到一絲欣慰。
人世間終極的再不相見從來不是「分手」二字,是生死兩茫。
但是此時此刻,看過了那些病人在鬼門關前徘徊,他又格外介意起「分手」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