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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9:24 作者: 亦舒
南孫打量她,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嫁了老外,相由心生,忽然就怪模樣,額角開始油汪汪,皮膚曬得粗且黑,手腕上多了大串銀手鐲。
與其這樣,不如學朱鎖鎖,人家才真正有資格驕之同儕,脖子上戴過數百卡拉鑽石,抬不起頭也值得。
南孫終於笑了,笑何用這般慷慨激昂,一定是妒忌的緣故,她同自己說。
回到家,愛瑪琴馬上抬起頭叫媽媽,南孫把腰酸背痛全部忘懷,抱起孩子狠狠香一記面孔。
鎖鎖也在,她問:「你是媽媽,我是誰呢?」
「她不認得你。」
誰知鎖鎖卻認真起來,坐在窗畔,靜默起來。
蔣老太說:「南孫,你母親找你。」
「有何大事?」
「大約想把你接過去。」語氣有點擔心。
「我已經過了二十一歲,太遲了。」
「她的意思是……」
「祖母,下月你七十四歲生日,打算怎麼樣慶祝,替你訂自助餐在家舉行家庭禮拜如何?」
「什麼,我自己都忘了。」其實沒有忘,只不過不好提起。
南孫說:「我寫了十道菜,不要牛肉,祖母,你研究研究。」
南孫一眼瞟到鎖鎖在角落抽菸,黑眼圈,第一次被人看到憔悴的樣子。
她坐過去,「你怎麼了?」
鎖鎖抬起頭,「你看,我自幼寄人籬下,女兒又重蹈覆轍。」
南孫詫異,「就為這個多愁善感?」
「理由還不夠充分是不是?」
「你要往好的方面想,愛瑪琴有兩個媽媽,很難得的。」
蔣老太在那邊托著老花眼鏡說:「這炸蚝恐怕不大好。」
南孫揚聲:「改炸魚好了。」
老太太滿意了,「有甜點無?」
「有栗子蛋糕及杏仁露。」
鎖鎖悄悄說:「老太太幸虧有你。」
「不要緊,我倆七十歲時,愛瑪琴也會替咱們做生日。」
「蔣南孫,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同你,誰更樂觀一些。」
「你的香水店籌備得怎麼樣?」
鎖鎖不答。
「慢慢來。」
鎖鎖只是吸菸。
「一會兒王永正來接我,一起出去走走。」
鎖鎖搖搖頭,滿懷心事。
「當陪陪小朋友。」
鎖鎖笑。
「你從來不屑看我的朋友。」南孫抱怨。
「王永正就很好。」
「你其實沒做過年青人。」
「好,同你出去喝一杯。」
「來,換衣服。」
王永正的遊戲室已經有朋友在,鎖鎖一進去,男士們慣例睜大了眼睛,女士則裝作不表示興趣。男士芳心大慰,這證明朱鎖鎖寶刀未老。
永正知鎖鎖是稀客,出力招呼,男士叫他不必介紹,陪鎖鎖在一張棋盤旁坐下來。
永正遞上酒。
音樂是六十年代舊歌,南孫與鎖鎖全部會哼哼,說到簡單愉快的童年往事,兩人笑起來。
鎖鎖喝一口酒,「來,」她說,「咱們跳舞。」
南孫也不顧忌,依著牛仔舞的拍子,與鎖鎖跳了起來,仿佛兒時在同學家參加舞會,家長雖然識相外出,也還怕驚動鄰居,輕盈地跳,掩不住的歡喜。
永正帶頭依音樂拍子拍起掌來,南孫樂昏了頭,根本不記得上一次跳舞是幾時,索性與鎖鎖在有限的空間裡盡興地轉動。
永正與一個朋友忍不住,插進來也要跳,眾人轟然下場,遊戲室一下子成為舞池。
永正邊笑邊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鎖鎖有點不大開心。」
「她處理得很好,我看不出來。」
南孫把永正帶到書架旁坐下,順手拿起一隻小丑型掌中木偶,玩了起來。
「鎖鎖一直在喝。」
「讓她散散心。」
一直明白她的意思。
見南孫玩得起勁,他問;「喜歡小丑?」
「物傷其類。」
永正微笑:「這算是牢騷?」
南孫看看四周圍的朋友,鬧哄哄給她一種安全感,忽然希望聚會不要散,永永遠遠玩下去。
她衝動地說;「永正,讓我們結婚吧。」
永正但笑不語。
一旦出了遊戲室,她的想法便會完全改變,永正知道她。
南孫自嘲:「飢不擇食。」
「我弄給你吃。」
他早已體貼地摸熟她的脾氣,一大杯熱牛辱,一客雞蛋三文治,兩個人躲在廚房裡談天。
「食物醫百病。」
「剛才有人說,難怪鎖鎖叫鎖鎖,一看見她,確有被她鎖住的感覺。」
南孫笑,「那位詩人是誰?」
「他是一位醫生,我的一個表哥。」
「我只以為廣東人多親戚。」
「你又不是要進王家的門,擔心什麼。」
南孫詫異,沒想到永正會說這麼花哨的話來,咬著麵包,作聲不得。
永正也是個怪人,遲遲拖著不結婚,偌大房子,只與男僕同住,照說,這種光是外型已可打九十分的男人很受歡迎的。
「瞪著我看,不認識我?」永正微笑。
南孫覺得今晚他侵略性甚強,一改常態。
「讓我們出去看看派對進行如何。」
「如果你關心我,像關心朱鎖鎖就好了。」
南孫沒有回答永正。
鎖鎖沒有在遊戲室。
南孫打一個突,滿屋亂找,一邊嘀咕,「不該給她喝那麼多,應該看住她……」
永正推開書房的門,「在這裡。」
南孫走進去,看到鎖鎖爛醉如泥,蜷縮在長沙發上熟睡,身上還蓋著一件不知是誰的西裝外套。
南孫噓出一口氣。
永正說:「你真的愛她,是不是?」
今夜不知是什麼夜,永正每句話都帶挑釁,南孫有點招架不住。
換了別人,她的臉早就拉下來,但南孫總覺得欠下永正不知什麼,逼得理虧地忍讓。
書房裡一隻小小電視機還開著,在播放一套陳年言情片,女主角坐在輪椅上哭哭啼啼,南孫不耐煩,按熄了它,誰知書房裡不止三個人,第四者的聲音自安樂椅中傳出來,他問「散席了嗎?」
是他,他的外套,他一直在這兒陪這鎖鎖,那麼,大約也是他扶她進來,結果他也盹著了。
南孫推一推鎖鎖,她動都沒有動。
南孫同永正說:「讓她在這裡過夜。」
永正笑問:「你呢,我以為你想在這裡過夜。」
南孫覺得永正不可理喻,越說越離譜,索性轉頭就走,佯作被得罪的樣子。
永正並沒有追上來,南孫也不是真生氣。
出自各式猥瑣老中青年的瘋言瘋語她聽得多了,單身女人出來做事,避也避不開這些,上至董事,下至後生,都企圖與女同事調笑幾句。
王永正終於沉不住氣了。
與其在南孫面前做一個老好中性人,不如改變形象做登徒子。
一個令女人放心的男人,多大的侮辱!
這是南孫的假設。
第二天,她等永正打電話來道歉,但是沒有消息。
鎖鎖卻問她:「幹嘛撇下我?」
南孫答:「小姐,把你拖來拖去反而不好。」
「我還是吐得人家書房一塌糊塗。」
「你看你,面孔都腫了。」
「真是的,十多歲時是海棠春睡,現在似浮屍。」
南孫「嗤」一聲笑出來。
「永正是個君子,又懂生活情趣。」
「給你好了。」
「你別說,朴樸素素一夫一妻,安安樂樂過日子,是不錯的。」鎖鎖有一絲倦意。
「怎麼了。」
「記得我那間香水店?」
「幾時開幕?」
「昨天。」
「什麼?」
「店主不是我,投資人盜用我的全盤計劃,一方面推搪我,一方面私自籌備,店開幕了我才大夢初醒,原來投資人把它當人家十九歲生日禮物送出去。」鎖鎖長長嘆一口氣。
投資人當然是男性後台老板,開頭打算在朱鎖鎖身上下注,後來不止恁地,注意力轉移,結果勝利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
南孫沉默。
縮手當年從人家手中奪得李先生,又何嘗不是用同一手法。
鎖鎖也明白,聳聳肩,攤攤手,「這種滋味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