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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9:17 作者: 亦舒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鋪。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只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隻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裡。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裡,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姐蒼白著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面寫著: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醫生。

    「什麼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姐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姐姐搶著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姐姐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地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麼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嘆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著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髮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著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麼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的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歲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缸里,無名腫毒,查也沒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麼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公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裡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麼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著,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複本來面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麼我每說完一句話,都仿佛聽見回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麼?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麼?」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致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麼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嘆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只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聽了三分鐘,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莊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第四部 玫瑰再見(5)  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麼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麼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只是有些封面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菸,我喝酒,我知道酒對身體無益,基於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於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慡快地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面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公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衝出來拼命拍門。我當然知道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迴避到廚房去。

    老莊衝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麼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註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碰到莊國棟,人事錯綜複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著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姐姐姐夫一對對,幾乎霸占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鬆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顧自說:「我想我愛我母親多點,她病的時候,我要難受得多。抑或當時我還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沒有人回答我。

    我大聲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仍沒有人睬我。

    連小曼也不理我,他媽的她把我當飯票,一點真感情也沒有。

    我大叫起來,「小曼小曼,快來安慰我。」

    大姐過來說:「你發什麼酒瘋?」

    小姐姐說:「給他一粒安眠藥,叫他睡覺。」他們灌我吃藥。我大喊:「謀殺,謀殺,你們只要我靜默,不許我說話,又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小曼過來,將我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會兒,我會愛你的。」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大姐門檻很精,馬上去坐玫瑰身邊,老莊只好挪到別的座位。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飛機轟轟聲開出去。咱們一家子最笨,搭飛機也趁湊熱鬧,全擠在一塊兒,有什麼三長兩短航機摔下來,羅爵士偌大的遺產就沒人承繼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小姐姐嘟噥說:「羅震中距離崩潰的日子已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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