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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9:17 作者: 亦舒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叫人噁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莊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聽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麼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麼好笑?你嘴角為什麼老掛一個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沒有莊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麼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乾笑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麼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義大利小館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麼值得『啊』的。」

    「為什麼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麼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嘆口氣,「你們這些紈-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只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足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挨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莊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好萊塢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麼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腹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噴酒,「為什麼挑我?」

    「為什麼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麼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只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弔膀子,兩餐有著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fèng間流出。

    我溫和地說:「你到家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乾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姐姐那裡,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麼事呢?」

    「你保險箱裡有什麼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幹什麼?」她愕然。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戴在這裡,流行著呢。」

    小姐姐氣道:「你倒是恢復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姐姐,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幹嘛?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地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身子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隻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氣,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於你。」

    「我抽屜里倒是剛鑲好一隻方鑽……」她遲疑。

    小姐姐終於把那隻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噥著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姐姐,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麼,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隻受傷的豬玀,呵呵嚎叫。

    我怕她們聽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莊國棟所說,一切都是註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鐘把我驚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複雜。

    我自門口花圃採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莊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麼分別呢?

    一切都是註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於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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