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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9:17 作者: 亦舒
    「莊國棟,」大姐說,「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麼想。」大姐姐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麼樣?」大姐姐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嗦?」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住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麼?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麼令他這麼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著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莊國棟,做人不要大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裡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莊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莊,莊……」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柜上,嘩啦啦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柜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麼麼。

    我指著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惠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鐘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地看著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麼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莊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餵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地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裡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只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麼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麼?」

    「震中,請不要對著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跟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著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著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麼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

    「我是愛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愛你父親。」玫瑰說,「你不要誣告我了。」

    「對不起。」我說。

    「我與莊國棟……我想好好看看他,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這麼一段幻覺,你們當時都年輕,相識才短短一段時間,而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這是不是事實,他這個人存在我心底已經十多年,有時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麗。」

    「如果你發覺你愛的確實是莊國棟,你打算犧牲我的父親?」

    她美麗的眼睛看著遠方,「我相信隨緣。」

    「你相信不負責任。」我賭氣。

    「震中,」她蒼白著臉,「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愛我父親,」我說,「我不忍看他傷心,」我加一句,「我也愛莊國棟,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頭,「還有我自己,我們這些人,都欠你良多,為你傷神,玫瑰玫瑰,我還能說些什麼?」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淚。

    我說:「有選擇的愛便不是愛,玫瑰,承認吧,承認你並不愛羅德慶爵士,你欣賞他尊重他崇拜他,但並不愛他。」我咄咄逼人。

    她嗚咽:「如果家明還在……」

    她「霍」地站起來,要走回酒店。我連忙輕輕拉住她。

    「求求你,」我說,「疏遠莊國棟,為他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她緊緊抿著嘴唇。

    「過去的事已過去,」我說,「你看過費絲哲羅的《大享小傳》沒有?」

    我說:「你們兩個人並無能力挽時間的狂瀾。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燠熱的夏日夜晚,薰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都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離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可是玫瑰,你現在長大了呀,玫瑰,你聽我說,你必需幫助你自己,自這個魔咒解脫出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串眼淚。

    我只好遞過去手帕,不忍心再說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鐘,我看出她內心矛盾反覆地掙扎。

    我伸過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輕輕地說:「讓我來幫助你,搬到大姐家住。」

    她軟弱地點點頭。

    我替她略為收拾,便接她到大姐家。

    大姐見到玫瑰,非常安慰,連忙報告父親,大家對玫瑰,以愛護以忍耐。

    我並不是小人,莊國棟來找我的時候,我坦白告訴他,玫瑰在我的監護下,不打算再見他的面。

    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猶自青腫著,他瞪著我,良久不語。

    「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老莊,咱們哥倆別說二話,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天天吃不下東西,晚上雙眼紅澀,像火在燃燒,但閉上眼皮,又睡不著,轉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澀、發酸,腦子發漲,除出玫瑰兩個字,心中沒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莊,這種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是怎麼挨的?我根本不是活著。」

    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制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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