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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9:17 作者: 亦舒
    我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明來意。

    他坐下抽菸,笑說:「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說道。

    「既然想見她,那麼順其自然。」莊說。

    「好,可是我害怕。」我說。

    「真是矛盾,你這個懦弱的人!」

    我反問:「如果你知道你要見到那個她,你會怎麼樣?」我急急問,「你會比我好過?」

    他不敢出聲了,臉色變了變。

    我抓到了他的痛腳,「是不是?嘴巴不再那麼硬了?」

    「好的,」他說,「讓我來招呼老闆娘,你躲在我身後好了。」

    「你當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說。

    我開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在等她大駕光臨,縱然她已是我父親的妻子,若能夠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與爹來的那一日,兩個姐姐與我去接飛機。我激動得臉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煥發,老遠就叫住了我們。

    而玫瑰則有點倦意,她的頭髮很長了,雲一般的披在雙肩上,穿件淺色毛衣,同色系長褲,不知恁地這麼樸素打扮,益發濃艷逼人,額上泛油光,唇膏脫落一半沒補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嬌慵使我心跳。

    我認了命了,如果能以餘生這樣侍奉她身旁,不出一聲,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樂。

    大姐因見過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則發著呆,向她瞪視。

    玫瑰掠著頭髮與我們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輕不可聞地在我耳畔說:「美女,美女。」

    見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並無架子,好脾氣地微笑著,硬是要我與爹站一塊兒。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說:「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原形畢露,難看死了。」她笑。

    大姐頓時就說:「你是永遠不會難看的。」

    爹也笑,「別寵壞她。」

    玫瑰只是笑。

    我們上了車,往小姐姐處駛去。

    玫瑰並沒有說話,爹講什麼,她只是留神聽著。小姐姐把玫瑰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上頭,面孔的表情代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我們一家團聚,濟濟一堂,斯人我獨自憔悴,在一旁看著玫瑰的一顰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問我:「莊呢?在辦公?」

    我答:「那還用問?他不比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自嘲說。

    玫瑰轉過頭來,「準時上班就好算頂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臉紅。,

    「叫他來吃飯。」爹說。

    「好。」我說。

    莊說他會懷著最好奇的心情來見我們。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老莊來了。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見到他不由喝一聲彩:沉鬱的面孔,早白的鬢角,整齊的服飾,溫文的態度,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我頭一個不依。

    他見到我微笑,「她來了?」

    「來了。」我低著頭說。

    莊拍拍我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跟我來。」

    我帶他進屋子。

    爹一見老莊,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

    玫瑰正與小姐姐說話,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莊的手尚在爹手中,遠遠看見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絲毫不覺自己失儀。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著她,她也怔住了。

    我連忙上去解圍,「老莊,你想加薪水,就直說好了,何必抓著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莊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他退後三步,臉色灰白,跟我說:「震中,請跟我到書房來。」

    我幾乎要扶著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

    關上書房門,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我以為他不舒服,連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發上。

    「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他像是恢復過來了,「我突然提不上氣來。」

    「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麼壞嗎?」

    「找個醫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親道歉,我自這裡長窗出去便可以。」

    「遲些我回來再見。」我說。

    他點點頭,去打開長窗。

    「老莊。」我叫住他。

    「什麼事?」

    「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

    莊國棟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惜、同情、痛苦、惆悵、心酸……

    莊說:「震中,可憐的震中,可憐的我。」他打開長窗去了。

    小姐姐進來,「震中,國棟呢?」

    「他不舒服,去看醫生。」我說。

    「你呢?」她說,「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

    傷心人別有擁抱。

    小姐姐坐下來,「美人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說。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

    想愛她,不能愛她,避開她,又想見她,見到她,還不如不見她,我又想逃離她。第四部 玫瑰再見(4)  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莊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別頭就走掉。莊在看電視。

    「怎麼了?」我問。

    莊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莊,」我說,「怎麼了?」

    莊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面,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制我的靈魂。」莊簡單地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麼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只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磅,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裡,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新橋」邊發呆,聽金髮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姐姐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麼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面前,做他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仿佛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我忍不住,「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嘆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姐:「怎麼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莊國棟有點曖昧。」大姐跌足說。

    「什麼?」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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