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2023-09-21 17:09:01 作者: 亦舒
余芒把鼻子埋進花堆嗅一下。
「許仲開君送給方醫生的。」
余芒莞爾,萬事不出山人所料。
辦公室門推開,出來的可不就是許君。
余芒笑道:「唷,有人比我還早。」
仲開坦然相告,我在約會僑生。
余芒並不喜在口舌上占人便宜,卻忍不住問:「是因為僑生有什麼地方似思慧嗎?」
仲開凝視余芒,「不,」他不以為件,「正因為僑生一點都不像思慧。」他想從頭開始。
余芒一怔,聽明白了,反而放下了心,笑道:「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不惜與世保開仗。」
仲開由衷地說,「我永遠愛你,余芒。」
「是,」余芒悻悻然,「我是每一個人的好兄弟。」
仲開忍不住把余芒擁在懷中。
余芒提醒他,「人家會誤會。」
身後傳來一把溫柔的聲音,「我了解就行了。」那是方僑生醫生。
誰知道,整件事的發生,也許就是為著成全方僑生與許仲開。
這樣說來,僑生得到最多。
而余芒進帳也不壞呀,她笑起來,好的故事哪裡去找。
余芒轉過頭去,只見方醫生斜斜靠在門框邊,看著許仲開。
不知恁地,對感情一有牢靠的感覺,人便會放鬆,身體語言懶洋洋,余芒拍兩情相悅的場面,也喜安排男女主角遙遙相望,盡在不言中,空氣中有一股暖流,旁人若留意一下,自然覺察,如果不覺得,那是導演功力不足。
仲開沉默半晌,訕訕告辭離開醫務所。
余芒笑說:「老老實實,什麼時候開始的盟約?」
她倆關上門,談起心來。
兩人對調位置,余芒坐在寫字檯前對牢記事本與錄音機,方僑生則躺在長沙發上,雙臂枕著頭。
她說:「自那日在醫院開始。」
余芒試探地問:「你不再牽掛赫爾辛基事件?」
方僑生轉過頭來,「你怕我傷害許仲開?」
心理醫生果然是心理醫生。
余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感情這回事上,如果怕被傷害,那就全然沒有樂趣,假使過分計較得失,乾脆獨身終老。
過一會兒余芒說:「許仲開十分認真。」
「我知道,」僑生笑,「而於世保十分輕姚。」
余芒笑,「果然好眼力。」
僑生感慨地說,「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認真的吧。」
「僑生,我同你,至今還是很尊重感情,不輕率拋擲,亦不無故收回。」
「只有你能將感情升華。」
余芒笑,「才怪,我的熱情,好比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結果全盤奉獻給電影。」
方僑生也笑,「真的那麼過癮?」
「當然,多英俊的小生都有,天天陪著我,不知多聽話,叫他坐他不好意思站,表情不對立刻挨批挨斗,遲到失場馬上換人,現實生活中哪有這般如意,我幹嗎要退而求其次。」
僑生頷首,「難怪此刻都流行逢場作戲。」
「痛快,完全不用顧及對方弱小的心靈。」
僑生自長沙發上起來,「你打算玩到幾時?」
「直至在攝影機旁倒下,」余芒神采飛揚地說:「或是觀眾唾棄我,看哪一樣先來。」
僑生看著余芒贊道:「你氣色好極了。」
「說不定就是迴光返照。」
「你還做那些似曾相識夢不做?」
「不,我最新的夢是許許多多豺狼虎豹一個勁兒的在身後追,我發覺自己衣冠不整,滿嘴牙齒與整頭頭髮紛紛落下,接著墮下深淵,手中有一分試卷,題目用德文寫成,一個字看不懂。」
僑生同情地看著余芒。
「我是不是有煩惱?」
「生活中充滿驚喜,也許拐一個彎就陽光普照。」
「真的,」余芒笑問,「許仲開君是你生命中的陽光?」
僑生也笑,「你當心我幫你注射鎮靜劑。」
「思慧怎麼樣?」
「大腦左半球控制右邊身體動作,思慧受損的部位在左腦,她的右手已失卻辨認物體的能力,握著皮球都不知道是什麼。」
在這之前,余芒做夢都不曉得人體竟有一億個地方可以出錯。
「感觸良多噯?」
「真的,要吃什麼趕快吃,想穿什麼也速速穿,明天我就叫美術指導替我fèng一套肉色薄紗僅在要緊地帶釘長管珠的舞衣。」
僑生白她一眼。
「文思慧需要無限耐心,她非常幸運,她有張可立。
助手推開門,進來的正是這一對年輕男女。
思慧一見余芒便笑道:「你夢見老虎追是不是,多可怕,怪不得汗流俠背。」
余芒啼笑皆非,此刻變成思慧感應到她的思維,她在思慧面前,再無秘密可言。
余芒與張可立在一旁坐下。
那一頭方僑生為文思慧做測驗。
余芒笑問張君:「快樂嗎?」
張可立點點頭,「不知道旁人怎麼想。」
余芒答:「我是個干文藝工作的人,心態自私奇突,但求自我滿足,不理他人意見,終究一個人最難過的,不過是他自己那一關。」
張可立感激地頷首。
一邊方醫生出示圖片給思慧辨認,叫她讀出字樣。
思慧看著其中一張圖困難地拼音,自——行——車,那是什麼?她轉過頭來。
余芒溫柔地回答:「一種在大城市毫無用途的交通工具。」
余芒暗暗在心中嘆息。
張可立調轉頭來安慰她,「別為這個擔憂,我同你也不知什麼叫做白矮星,天文物理學家可不為我們嘆息。」
余芒握緊張可立的手一會兒。
她過去吻思慧額角,思慧開心地抬起頭來。
余芒告辭。
她們一班人在大酒店咖啡廳聚會。
擺滿一台子食物飲品,興高采烈。
小林見導演蒞臨,替她叫愛爾蘭咖啡加三匙糖。
余芒駭笑,「這回子甜膩膩誰喝那個。」
呵,小林想,什麼時候恢復正常了?可不就是老好余芒,說她瀟灑也好,頭髮束在腦後,面孔只抹一層油,大毛衣,粗布褲,坦克車般皮鞋,肩上那隻大袋足可裝下一對攣生兒。
這才是不愛紅妝愛武妝的余芒。
她揚揚手,「黑咖啡。」
小薛把本子呈上,「再要改,您老自己改。」
「你用哪個結局?」
「我堅持己見,眾姐妹都支持我。」
「我看過再說。」余芒不甘示弱。
正打開本子,要看最後一章,有人叫她。
余芒抬起頭,「世真,一個人?過來,同我們一起坐,我給你介紹,這班人個個是我克星,有福同享,有難我當,從左到右:小薛小林小劉小張……」
世真笑說:「我叫小於。」
余芒的心一動。
世真羨慕地說:「你們真開心,我若能成為你們一分子就好了,就算做場記我也甘心。」
余芒收斂笑容,「世真,場記是一部電影幕後非常重要的一個崗位,豈容小覷,你若真有心,明天向副導演小張報到學習。」
小張連忙站起來笑說:「不敢當不敢當。」
世真感激地問:「真的,余芒,真的?」
余芒板著臉說:「誰同你開玩笑,軍令如山,隨傳隨到。」
「小於,你別理她,這邊來。」
余芒細細讀起劇本,真沒想到一支新筆成績會這樣好,余芒的眼光固然不錯,但是她的第六感更勝一籌,怕只怕有人要來高價挖角。
合上本子,余芒發覺小薛已經離座,她在一角借用電話。
余芒走過去,剛來得及聽到小薛最後幾句對白:「蔡先生,那我明天到你公司來,劇本費不能減,從前收多少?從前是從前的事,可不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哈哈哈哈。」
余芒默然。
她假裝沒聽見,拐一個圈回座坐下。
自由社會,自由市場,自由競爭,余芒可以換掉章女士,小薛當然也可以另事明主,公平之至。
小薛若無其事地回來,愉快地問余芒:「看完最後一章沒有?」
「很好,謝謝你,小薛,我決定用你的結局。」
小薛忽然很中肯地加一句:「導演,是你的故事精彩。」
余芒很大方地說:「你寫得好。」
只要有一點點好處,已經要你爭我奪。
小薛先走一步,小林在導演身邊悄悄地說:「她有異心。」
「我知道。」
「不是不可以殺一殺這種人的威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