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2023-09-21 17:09:01 作者: 亦舒
    她坐在敞篷車裡,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麼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余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余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於光明面,怎麼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點點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余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乾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仿佛增濃。

    余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余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極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麼了?」余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余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余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甦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余芒又問:「感覺到什麼嗎?」

    文太太嘆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余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余芒。」

    余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願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余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余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仿佛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後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車,強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上快速搜畫,終於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並不是余芒的記憶,余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余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只見余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麼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余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余芒怎麼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復,罹病的只是身體。」

    余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後轉過來,問張君:由什麼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臟麻痹,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並沒有掉進泳池裡,細節又要改。

    余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余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後。」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干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豐富點。」

    輪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余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余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癒。」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甦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余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余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於世保的聲音。

    余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裡握著汽車電話。

    余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麼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嘆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藉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余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麼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麼忙。」有點諷刺。

    余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閒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遊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於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麼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里說些什麼?」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麼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於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麼像思慧。」他低嚷。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