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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8:39 作者: 唐欣恬
    我唐小仙自認為距離「放浪形骸」還有十萬八千里,主動提上床,此乃生平第一次。三十歲的有文化的我,知道「所以」和「因此」同義,也知道「夫妻生活」和「性生活」同義。所以,因此,在我看來,在我計劃和讓我動心的鄭倫結為夫妻前,試試「夫妻生活」是否和諧是有必要的,而有必要的同時,也是利大於弊的。我唐小仙與第三任男朋友的性生活並不和諧,那時那刻,我雖不至於因此而抗拒與他白頭偕老,但此時此刻,我在婚前未雨綢繆卻好過婚後不知所措。至於弊,我只祈禱鄭倫別與孫佳人一般嘴臉,把「放浪」的帽子扣在我的腦袋上。

    鄭倫敲門,咚咚咚三響,敲得我幾乎魂飛魄散,不知身處何時何處。

    我拉攏浴袍,聽見鄭倫說道:「仙兒,開門啊。」我打開門,雙手叉腰:「倫兒,你終於來了。」鄭倫又一次作嘔吐狀。

    我與鄭倫面對面而坐,聽他念念有詞:「小仙,我一直琢磨你這火速結婚,結婚前又火速上床的念頭都是從何而來。」我反問:「琢磨明白了嗎?」鄭倫嘆氣:「不明白。」我清了清嗓子:「鄭倫,它們都是從我三十年的人生經驗而來。我三十歲了,想嫁人,嫁得踏踏實實、明明白白,沒有後顧之憂。」

    鄭倫顧不上聽我的長篇大論。他瞪大了眼睛,耳朵中嗡嗡的只有三十,三十,也許還迴響著回聲,十,十,十。我小聲喚他:「喂,鄭倫,你還好吧?」鄭倫眨了眨眼睛,撲哧一笑:「別逗了,就你這小樣兒,還三十呢?」我大喜,坐在床上顛了顛:「信不信由你。」

    鄭倫臉上的肌肉抽動:「唐小仙,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我撩撥了一下濕漉漉的頭髮:「小女子賣身不賣藥。」鄭倫吞下一口口水,向我撲了過來。我問:「你不洗澡了?」鄭倫深呼吸一個回合:「洗,你等我啊。」

    我一個人在床上呈「大」字。我的未來夫君,視洗澡如命。

    孫佳人給我打來第一通電話時,鄭倫才剛剛撲上床來,電話我自然沒有接。孫佳人給我打來第二通至第四通電話時,我和鄭倫正在深入探討「性生活是否和諧」。孫佳人打來第五通電話時,我和鄭倫已結束探討,喘氣聲正此起彼伏。而孫佳人打來第六通電話時,我和鄭倫已坐起了身,兩對目光似乎與對方不共戴天。

    剛剛,就在我喘著大氣閉目養神之時,鄭倫喘著大氣說:「小仙啊小仙,我還真沒看出來,你的前面一馬平川。」我不悅,一扭身背對著鄭倫。哪知,鄭倫又道:「後面倒是虎背熊腰。」我更不悅,又一扭身扭成正對著他。我開口:「鄭倫啊鄭倫,我也沒看出來,你五大三粗的,耐力卻只有這麼一點點。」一邊說,我還一邊伸了伸小拇指。鄭倫大呼:「耐力?一點點?唐小仙,你別血口噴人啊。剛剛是誰在我身下飄飄然的?」我雙手一拍床:「那我這該胖的不胖,該瘦的不瘦,一無是處,你賣的是哪門子力氣啊?」

    喏,就是這樣了。我和鄭倫四目相對,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鄭倫服軟:「我跟你開玩笑呢。」其實,如果我也服了軟,那這兩敗俱傷的玩笑也許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惜,我唐小仙混跡社會這麼久,愣是沒混出忍氣吞聲的處世之道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哼了一聲,又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鄭倫氣急敗壞,跳下了床,抓上褲子就往頭上套,一邊套一邊說:「好啊你唐小仙,算你狠。行,既然我耐力只有一點點,既然我們性生活不和諧,那,那拉倒啊。」聽鄭倫這麼一說,我心想: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哪知,鄭倫又道:「你剛剛說什麼?說你三十歲了是吧?我實話實說吧,我早就看出來了。」鄭倫套好了衣服也蹬好了褲子,開門就走了,走之前,撂給我一句:「不再見,老女人。」

    我在床上呆若木雞。這,這是怎麼了?過程明明是和諧的,結果怎麼卻是不歡而散呢?鄭倫這個王八蛋,竟叫我「老女人」,這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嗎?

    孫佳人打來了第七通電話,我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震得我心煩意亂。我沒好氣,嚷嚷了一句:「孫佳人,我不欠你錢吧?」電話那邊無聲無息,半晌,我又試探了一句:「餵?」這下,孫佳人突然哇哇大哭,嚇得我不由自主「哎喲」一聲。

    孫佳人抽泣:「小仙姐,我去你家住幾天行不行啊?」

    「怎麼,和焦陽吵架了?」我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雙手用來穿衣服。一個人光溜溜地置身酒店中,我直覺淒悽慘慘戚戚。

    「不是吵架,是,是打架。」孫佳人依舊抽抽搭搭。

    「怎麼不回娘家?」我問。孫佳人北京土生土長,家境小康,但其爹娘的言談舉止更似大富之家的家長。

    「不回。我孫佳人什麼都不要,也得要骨氣。」

    孫佳人的爹娘不喜歡焦陽,只因為焦陽是從河北農村奔出來的鄉下娃子。他們說過:「佳人啊,人不能越活越回去。」他們也說過:「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等於是要養活一大家子的農村人啊。」他們還說過:「孫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別再回這個家。」

    焦陽是個工程師,至於是什麼工程師,我也說不好,只知道是與供水或是供氣有關。焦陽在考大學時一用力,就考來了北京。十一二年耳濡目染,他早已活脫脫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北京小伙子。在孫佳人知道焦陽其實是河北農村人士時,她已經陷在愛情中不能自拔了。

    我想及自己。在我知道鄭倫已沒有了爸爸時,我也沒能把自己拔出來。

    孫佳人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焦陽,兩人買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又打腫臉充胖子地去歐洲揮霍了一周,就幾近傾家蕩產了。孫家爹娘只有佳人這一個女兒,自然不至於將她逼到走投無路,不過,他們卻也真動了肝火,不顧念女兒的面子,指著焦陽的鼻子說過:「我們家真是前世欠你的。」

    因為要骨氣,所以不可因與夫君不和而回娘家的孫佳人叫我:「小仙姐?收容我幾天,好不好?」

    「好,好。」我心想:自己有煩心事時,不如聽聽別人的煩心事。也許我唐小仙的命比上雖不足,比下卻有餘。

    我走出三〇六房間時,包內有鄭倫的兩隻襪子。這廝,來不及穿襪子,就從我這個老女人身邊遁走了。

    下午五時,我去了鄭倫的「倫語裝修工作室」。鄭倫不在,鄭倫手下的那員女將將我認出:「你就是唐小仙,是不是?『小仙女裝店』就是你的吧?鄭哥他去你那邊了。」我吃驚:中午十二點才因為被我貶低了「耐力」而對我出言不遜的鄭倫,下午五點又去我的店為我效犬馬之勞了?

    我吃驚之時,女將又伸出手來:「我叫蕭之惠。」我握了握她的手,心想:智慧,好名字,不過也比不上我小仙下凡。

    蕭之惠又說:「恕我冒昧,你是不是鄭哥的女朋友呀?」我不動聲色地審視面前這冒昧的女子。她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光亮亮的額頭十分飽滿,一看就看得出其中蘊藏著十二分的智慧。她有一對桃花眼,目光似醉非醉。她身穿藕荷色緊身毛衫,緊得像她的第二層皮膚。在她的壯觀之下,我正如鄭倫口中所說:一馬平川。我笑了笑:「是呀,而且,我們計劃結婚了。」蕭之惠一怔:「啊,是嗎?恭喜你們啊。」

    我唐小仙一雙法眼不屑睜兩隻,只睜一隻我也看得出這蕭之惠乃一條狐狸精。

    我打車直奔了「小仙女裝店」,躡手躡腳地趴在了店門口。鄭倫真的在。他背對著我,正在對裝修的工人們指手畫腳。

    隔壁小甜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脊背,口中還喝出一聲「嘿」,嚇了我一跳。小甜眯眼笑:「姐,你幹嗎呢?」我瞪她:「沒幹嗎。快,你該幹嗎幹嗎去。」隔壁大齡女也飄至門口瞪小甜,小甜灰溜溜地鑽回了工作崗位。

    我再看向「小仙女裝店」店內時,鄭倫一副身軀已立定在門口了。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表情滑稽如小丑,他表情卻無風無浪如佛像。開了門,我說:「你在啊?」鄭倫點點頭:「明天就完工了,我來最後看一看。」完工?最後?這兩個詞讓沒少見大風大浪的唐小仙我生出一身冷汗。

    我討好道:「我剛剛去了你的工作室。」

    「哦,有什麼事?」鄭倫眼盯著工人,好像他們是顏如玉似的。

    「沒什麼事。我,我就是想跟你說對不起。」蕭之惠的面目讓我沒膽子同鄭倫兜兜轉轉,先服軟,化干戈為玉帛,這才是上上策。

    鄭倫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大哥蔣有虎就不請自來了。蔣有虎打開店門:「小仙?你,這,這是?」我迎上:「蔣大哥,你怎麼來了?我這兒正二度裝修呢。」鄭倫盯著我和蔣有虎,把蔣有虎盯得心中發毛:「這,這位是?」我沒來得及開口,鄭倫就道:「我是負責裝修的。」蔣有虎哦了一聲,不再把鄭倫放在眼中,抓上我的胳膊就說:「走,小仙,我們談一談。」這下,鄭倫一個箭步邁上來,把我揪到了他的身後:「我是唐小仙的男朋友,未婚夫。」蔣有虎又發毛:「你,你不是裝修的嗎?」鄭倫揚著下巴:「也是她未婚夫。」

    裝修工人們也紛紛一動不動了,看著這好戲。這時,店門又被打開,孫佳人嚷嚷道:「小仙姐,公司的人說你結婚了,這是怎麼回事啊?」孫佳人見店內一尊尊人像,驚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又說了一句:「這,這又是怎麼回事啊?」鄭倫扭頭問我:「唐小仙,你結過婚了?」我連連否認:「哎呀,怎麼會啊?我是準備結婚,準備和你結婚。」鄭倫瞥了一眼蔣有虎:「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蔣有虎一個人走了,我拉著孫佳人也走了。走之前,我和鄭倫還玩兒了一把異口同聲,對著對方說:「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孫佳人唧唧喳喳:「小仙姐,那男人是什麼人?你男朋友?準備結婚了?公司中張三李四都知道了,我怎麼不知道?」我等她說得沒了氣兒,才所答非所問:「說說吧,你和焦陽怎麼了?」

    孫佳人小嘴癟了癟,眼眶紅了:「他媽來了。」

    焦陽的娘從河北鄉下入京,一是為了看看兒子兒媳婦,二是聽兒子的話,來北京的大醫院看看越來越不中用的眼睛。焦娘到北京的第一天,用不慣坐著的馬桶,孫佳人只得攙扶著婆婆一趟一趟地跑公共廁所。焦娘到北京的第二天,仍用不慣坐著的馬桶,孫佳人只得給婆婆買了一個小桶。這之後,孫佳人芳香的廁所就不再芳香了。在鄉下活了五十餘年的焦娘,並不認為人的排泄物需要時時清潔,就算孫佳人暗示了她,就算焦陽也暗示了她,她仍時時忘記清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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