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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42 作者: 亦舒
    志強說:「沒關係,我還是一樣的愛你。」

    郝大莊真的找錯了對象。

    自那日起,我好久沒聽到他的訊息。

    一日中午,吃完午飯,趁還有點空,逛時裝店。近來衣物貴得不得了,我挑得很精明,非得樣子老實質地優良才買,至少穿三季那種,吊帶裝與我無緣,所以並沒有選到。

    經過珠寶店,駐足而觀,真可怕!那麼大顆的鑽石項鍊,隔一塊玻璃,就在眼前,標價一百七十七萬,我得做一百七十七個月才能夠買下它,那是多久?十五年?太荒謬了!

    難怪時下的女孩子那麼虛榮,像我這樣的收入,至少還能買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那些長得美但只能賺千餘元的小女孩,只怕經不起引誘。

    我嘆口氣。

    「喜不喜歡?」身邊有人問。

    我差些以為是魔鬼的聲音,一轉頭──「郝先生。」

    「我們又遇上了。」

    我但笑不語。

    「已經用過飯了?」他問,「來,還有十五分鐘,我們進店去觀賞這條鑽石項鍊。」

    我連忙說:「我不配用這樣的東西。」

    「只要你說一聲,它就是你的。」他看牢我。

    「哈哈哈,天下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大笑,「郝先生,我今年二十六歲,是管理科學的學士,又有四年工作經驗,只怕你瞞不過我呢!」

    他的面孔漲紅了。

    我拍拍他的背部,恐怕很少人敢這麼做,「郝先生,再見。」我轉身走。

    「小櫻!」他叫住我。

    我訝異,「為什麼,郝先生,因為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他猶豫一下,嘆口氣,「因為只有你肯對我說實話,我想多聽一點。」

    我裝出很慷慨的樣子,「可以,明天午餐如何?」

    「不可以晚餐?」他苦笑。

    「晚上我完全不想出來。」我搖搖頭。

    我們道別,又下大雨了。雨像天幕似的罩下,一把傘根本無補於事,我心痛鞋子,無暇顧及雨季的浪漫,不是每個人有資格悲秋的。

    郝大莊給我一個做情婦的機會。

    獨自坐在豪華住宅中,戴著珠寶,穿著美服,又有什麼作用?屆時失去志強,少了他這麼了解我、愛護我的人,真是憾事。沒可能,代價太大。

    我暗自偷笑,我愛志強,最主要的是,我也愛自己。

    我守信用,婚姻有如合約,對方既然沒有犯過,我就得履行合約到底,不能把對方取消解僱。

    郝大莊是吸引我的。

    不止是他的財,還有他的人,他是那種真正可以說話的人,有他在身邊,什麼苦都不用再放在心中,可以對他傾訴,在某一個範圍內,他絕對是救苦救難,是有求必應的上主。

    如果我還沒嫁志強,很有可能跟著他生活,過數年黑暗淒麗的情婦生涯,躲在他懷中過日子,他來,便雀躍歡迎,他走,便靜靜盼望……

    現在太遲了。

    第二天中午,我準時赴約,雨仍然又急又大。

    在一間會所的西餐廳中,我與郝大莊靜靜對飲白酒。

    他問:「你丈夫不管你同什麼人吃飯?」

    我搖搖頭,「我丈夫什麼都不管我,我自己管自己,一個人,要靠別人管,是靠不住的。」

    他苦笑,「這話雖然複雜,我還是聽懂了。」他停了一停,「你管你自己,也未免管得太牢了。」

    他取出一隻大的絲絨盒子,一看就知道是裝首飾的那種,打開來。

    盒子內是一條晶光燦爛的鑽石項鍊,雖然在微弱的燈光下,仍然閃閃生光。項鍊旁邊尚有一對同款式的耳環,約有五公分長短。

    我取起一隻,擱在耳上對著玻璃杯照一照。

    我說:「只要我說一聲,就是我的?」

    郝大莊不語。

    「跟著還有許多許多?」

    他亦不出聲。

    我不知什麼時候會崩潰,不過現在還沒有。

    我說:「郝先生。」我把耳環放回去,「我認為我們還是少見面的好。」

    「咦,只要你管得住自己,怕什麼?」

    「你願意與我做純朋友?」

    「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我要的是真誠。」

    「那麼何必出動這許多道具?」

    「我不懂得如何討人歡心,我只曉得用錢。」郝大莊聳聳肩膀:「我是一個可憐貧乏的人。」

    大約只有我會相信他。

    「對了,我見過你的大老闆,我同他說起你。」

    「你怎麼說?」我留神聽。

    「我請他替你鋪一條平坦的路,因為你有潛力及才幹。」

    「啊。」

    「我又暗示他,我跟你有不尋常關係。」

    「你這jian鬼。」我跳起來。

    「非這樣說不可,否則他不會盡心盡力。」

    「這一件黃馬褂可真難穿。」

    他微笑,「我們不會計較這個是不是?有作用便行。」

    「是的,」我說:「你說得對。」

    「怎樣謝我?」

    「記在心裡。」

    他點點頭:「也好,本來是不夠的,但現在我也將就了,有人記得我也好。這件事,你打算告訴你丈夫?」

    我搖搖頭,「不,現代的婚姻跟以前的不一樣,以前一結婚便兩位一體,現在各人獨立,這算不得對不起他,我有我的前途,我有我的身份,早上一聲再見珍重,兩夫妻便各奔前程,苦難自當,我不認為我過份。」

    「你真是有性格,有主見。」他搖搖頭,「那個傻小子娶了你,不知是福是禍。」

    我一笑,「當然是福氣。」

    從頭到尾我都以志強為重。

    不到三天,大老闆便將我調到一個比較清閒的部門去升職。

    我很明白,遲早我都會升職,但遲跟早之間有著太大的差別。

    我還是感激郝大莊。

    我打電話去謝他。

    他說:「你已經付出代價,還謝什麼?」

    「胡說!」

    「並沒有虛言,你的微笑,你的聲音,都為我的生活增加情趣,小櫻,這也是我得到的報酬,我並沒有別人想像中那麼傖俗,非要一個女人的肉體不可,我說過,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

    「謝謝你。」我說。

    我更加感激。

    「有什麼事,我們再聯絡。」他掛電話。

    這大概是說:沒事別再找我。他也應該心息了。

    郝大莊不是年輕小伙子,有大把時間,大把精力。

    志強獲知我升職的消息,非常高興。

    「多好,」他說:「比較清閒,又加了薪水,你一直想的目標終於達到。」

    我有深意的說:「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

    「當然,你一直那麼努力,任何老闆都會欣賞你。」

    我只好笑。努力,誰不拚了老命來做,上司欣不欣賞,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事情,只有我個人知道。

    志強說:「你也真是辛苦。」

    「這是我的選擇,我也可以成為香港最悠閒的女人,早上睡得老晏,下午同朋友喝茶,但是香港的東西那麼漂亮,那麼多,我辛苦得來有我酬勞。」

    「如果我有錢。你就可以花我那筆,不必自己賺。」

    「屆時說不定連你的人影都見不到,更加沒人生樂趣?志強,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我們都明白,世界上任何事,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失去什麼得到什麼,便是幸福。」

    「你沒想過富翁?」志強傻氣的問。

    「富翁?」我做作的倒抽一口冷氣,「那多乏味!」

    志強哈哈大笑,他真是孩子氣。

    那夜我們去到一間名貴的西餐廳慶祝,看玻璃窗外一列香港夜景,覺得美不勝收。

    我向志強舉杯。

    志強說:「咦,雨停了。」

    「真的呀?我以為會一直下到十二月。」我笑。

    「雨一停我就可以穿新皮鞋。」志強像個大孩子。

    他生活習慣一向很樸素,等我們儲蓄到買洋房那筆款項之後,就可以鬆動一下了。

    志強又說:「你身後那個老頭子一直盯著你瞧。」

    「誰?」我轉過頭去。

    啊,是郝大莊。

    他身邊有一個青春貌美的女郎,打扮得花團錦簇。

    我同他微微一笑,不動聲色。

    「誰?」志強問我。

    「老闆的朋友,開會時見過。」

    「看他那樣子,仿佛很垂涎於你。」志強笑說。

    我正顏道:「別開玩笑,人家才不屑呢!你看人家身邊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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