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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42 作者: 亦舒
我贊成遲婚,有事實支持我。
△月△日
終於到五月了,收拾行李往北美洲,好不開心,興奮異常。
家泰潑我冷水:「這只是一個開始。」
「是是。」我知道。
很多人以為結婚是完成了一件事,而事實是剛剛開始,以後的日子很長很長。
我早列好了一張單子,要帶的東西一件不漏,婚戒早戴在手上,怕忘記或是失去。
我們帶一隻大箱子另一隻小箱子,回來時東西也許會多一點。
想到可以與家泰共游迪斯尼樂園,開心得不得了,那地方我在七三年去過一次,因是獨行,所以覺得寂寞,現在有了家泰,一切都不同。
與家泰還是多多爭吵,但無傷大雅,他們說沒有不吵嘴的夫妻,但切忌人身攻擊,至要緊實事求是。
親友們都要來飛機場送我們,但我與家泰都是獨自走天涯的人物,讀書的時候都走遍了大江南北,現在這次旅行不算什麼,兩個人叫輛計程車就到了飛機場。
我們等飛機時喝咖啡。
我說:「回香港來一直做,足足三年未曾遠遊,去年到夏威夷也不過是七天。」
家泰說:「像是念書時候,喝完咖啡就動身,在香港去看電影都有人送。」
我笑,「當年陪你旅行的是洋妞吧?」
他不承認,「說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是冰清玉潔的。」
我說:「也不怕難為情。」笑。
「時間到了,」他挽起行李,「來,動身。」
「是。」我跟在他身後。
我都快要變日本婦女了,老公一叫、馬上「嗨」地一聲應,唯命是從。
上了飛機,我把頭靠在家泰肩膀上,說不出的滿意,這人是全世界唯一能使我合資結婚的人──不管將來是否收得回來。
家泰說:「總算成行了。」
「嗯,」我說:「回來再討論搬屋請傭人辭職請客寫帖子之類的事。」
家泰拍了一下大腿,「還有拍結婚照。」
我呻吟,「天啊,你打算怎麼拍?」
「兩個人的合照呵。」
「要不要穿婚紗?」
「你那麼喜歡那條紗裙,買了拍照也好。」
「回香港不一定還有。」我問:「照片找誰拍?」
「你不是認識許多攝影師嗎?」
「拍出來都呆,因為都緊張。」我說。
「總要拍的。」他聳聳肩。
「回去再說吧。」我逃避。
家泰說:「咱們不如不回香港了。」
「好主意!」我大笑。
「媽媽會氣壞。」
「孝順兒子。」
我靠家泰肩上睡著了,從來沒有在飛機上這麼輕鬆過。
真奇怪,去年今日,我們還是陌生人,如今成為終身伴侶,將來要白頭偕老的,並且生下一堆子孫,我在時間的荒漠海中遇見了家泰,有緣有份,結成夫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們到達魁北克的時候是當地時間下午三時。
以前到過這地方,感覺自然沒有這次好。
我急於要看家泰的母校,家泰覺得我胡鬧,租了車,他迅速駕車到旅館,對於魁北克的街道,他熟如手掌。
我們放下行李,沐浴,吃了一頓飽,互相擁抱。計劃明日到婚姻註冊處,三日後成婚。
我忽然記起:「證人!兩個證人,怎麼辦?」
家泰笑,「到大學去借教授與他的夫人做證婚人,滿意嗎?早已寫信通知他們了。」
「家泰,你真偉大。」我吻他。「不結婚真不知有這麼多的細節。」
「三天後大功告成。」
「什麼地方有花買?我想買束花。」
「三天後我帶你去買。」
△月△日
到市政廳去定好日子,陪家泰到大學去見他教授,老人白髮藍眼,精神閃爍,擁抱我,稱家泰為天才。
我們約好他們兩位三天後見,家泰再陪我到處逛。因才融完雪不久,天氣尚頗為寒冷,我們回旅館看電視。
說起來好像很浪費,老遠路來了,不玩個夠本,而事實我喜歡舒舒服服的渡過這一段日子,匆匆忙忙的從一個埠跑到另外一個埠,已不適合我。
我與家泰每日到公園去小坐,談天,說將來,想想孩子們的名字,逛百貨公司,選些日用品……
結婚的日子來臨,我穿上那套旗袍套裝,頭上別一朵預先準備的絹花,教授來酒店接我們,稱讚我美麗。
我並不緊張,一個勁兒的笑。
到了市政廳,主婚人問我:「……你願嫁這男人──梁家泰為妻?」
我向家泰眨眨眼,答道:「十分願意。」
交換了戒子,我便成為家泰合法的妻。
與教授吃了晚飯,送他們回去,我問:「怎麼樣?老公,結婚的滋味如何?」
他說:「那得看你以後的表現如何。」
「我?婚都結了,我可以恢復本來面目了,回到香港,辭掉工作,每天搓十六圈麻將,與女友出去吃茶,東家長西家短,卷著頭髮在家中走來走去,抽香菸喝酒,嘩,多棒!」
他嚇得面色發青,「你敢!」
我笑得前仰後合。
啊,結婚的感覺非常好,再為它忙碌十倍也值得。雨季 大雨。
我撐著把傘自辦公室出來開會。
中環擠得人貼人,低氣壓,路上泥濘一片,低洼地區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濘中掙扎的魚,傘疊傘,過馬路時仍然爭先恐後,任你是個什麼樣好修養的大美女,此刻也皺上眉頭,被雨被人迫得髻橫釵亂。
我長嘆一聲。
有些人還吹牛要走絲綢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來走中環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雙腿,泥跡斑斑,上好的義大利薄底涼鞋如斯被糟塌,我苦笑,也就像我們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獻給辦公室,浪費。
然而不是這樣,又該怎麼做?
一個西裝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開,上了計程車。
我焦急地仰起頭,再等第二輛。
這乃是個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社會,跟原始森林沒有不同。
也有分別,生活競爭得更厲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裡照顧幼兒,現在咱們也得跑出來搶食。
對面有輛空計程車,我必須要撲過去,不然就遲到了。
交通燈轉了黃色,我奔過馬路,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黑色的大房車自橫路駛出,響起號角,嚇得我一鬆手,厚厚的文件夾子跌在水?堙C
這時交通燈已是綠色,行人紛紛走過,誰也沒向我多看一眼,誰也不會幫誰一個忙。
我只好一手拿傘,另一手匆匆拾起濕淋淋的文件,半邊身子就變為落湯雞。
心中浩嘆,又氣又急,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
忽然有一個人幫我拾起東西,交在我手中,並且說:「對不起。」
他是車子的司機,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罵他:「你知道嗎?我可以將你告進官里去,你闖黃燈!」我憤怒地揮著拳頭。
「對不起,小姐。」另外一個聲音說。
我轉頭,見個中年人,斯文有禮。
「請上車,我們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說。
我狼狽而絕望的看看手錶,離開會時間只有十五分鐘,再別無選擇,我不願再看老闆的面色。
司機提傘在等我們。
我說。「我往會議中心。」
他說:「剛好同路。」
我匆忙上車,才發覺是輛勞斯萊斯。
全部空氣調節,門一關上,靜寂萬分,與外邊的悶熱、潮濕、惱人的逼軋隔成兩個世界。
我掏出紙手巾,先把文件抹乾,再顧及自己的身體。
氣漸漸平了,有錢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機開的車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隨即啞然失笑,家中有司機,還用上班去賺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臉一紅,向前看。
「大雨真惱人。」他說。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錢人的車子不顧行人死活,才惱人呢!」
「對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遲到。」
「是不是跟缽甸洋行開會?」他忽然問。
我詫異,「你怎麼知道?」
他微笑。
司機很有辦法,在擠塞的馬路上穿插,十五分鐘就把我帶到目的地,我鬆一口氣。
「再見,謝謝。」我下車時說。
「再見。」中年人說。
我急急趕到會議室,老闆還沒來呢,我在後排位置坐下,攏攏頭髮,取出小鏡子視察化妝有沒有糊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