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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15 作者: 唐欣恬
    黎至元在凌晨才給我打來一通電話。這就是身處中國的美國「金融人士」,從來不覺得凌晨是該睡覺的時間。他問我:「在家還是在公司?」我嘟囔道:「公司。」黎至元坦白交待:「曉晴的飛機誤點了,我才剛剛送她去了酒店。」我找茬道:「怎麼不讓她住你家裡?」黎至元責備我:「溫妮,別說不著邊際的話。」

    我沉默了,黎至元也沉默。我也責備自己:天亮後,就是黎爸爸的追悼會了,而此時此刻,我竟還在刁難黎至元。我小聲說道:「對不起。」黎至元大人一向不計我小人過:「溫妮,對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的心蹦□蹦□地向喉嚨口躥了躥,心想:去她的曉晴還是曉陰,在黎至元的心中,也通通敗在我溫妮的腳下了。不過,我嘴上卻說:「啊,太肉麻了啊,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穿了一身黑色去參加黎爸爸的追悼會,淹沒在大片的黑色之中。我送了一個花圈,也淹沒在了大片的花圈中。黎爸爸在相框中一如既往地笑著,我看著看著就濕了眼眶。

    魏老闆和傑西卡都來了。而黎至元的前妻曉晴,是由魏老闆介紹給我認識的。

    她站在一個角落,一襲黑裙襯得臉孔極白。她的五官尤為清秀,讓我有衝動,想往她懷裡塞把琵琶。我第一眼看見她時,還並不知道她就是金貴的小提琴家曉晴。魏老闆來到我身旁,說:「她就是黎至元的前妻。」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脖子,說了句:「怪不得不能自己坐計程車。」魏老闆沒聽清,問了一遍:「怪不得什麼?」我搖搖頭,只心想:像個畫中古人,適合坐轎子去。在美國多少春秋了,竟不沾一丁點兒西洋味兒。

    傑西卡也走了過來:「哼,還是那狐狸精的模樣。」魏老闆斥責她:「這是追悼會,不許放肆。」我卻對傑西卡放心。她早過了縱火的年紀了,現在除了會過過嘴癮,心裡倒是知書達理。

    在我們這三個工作上的上下級圍作一團時,黎至元走到了曉晴的身邊。我看見他對她耳語了幾句,她就垂下頭,哭了。黎至元掏出手帕,遞給她。我又火大了。多好,一個抱琵琶坐轎子,另一個掏手帕,不如雙雙給我滾回古代去。

    在黎至元走向我們三人時,我扭臉就去了洗手間。我鼓了一肚子冤屈:虧我還對黎至元的「終其一生愛其所愛」感激涕零,可鬧了半天,八成他的「所愛」不是我。

    我在洗手間中對著鏡子,突然,旁邊映出曉晴的臉來。她攥著黎至元的手帕來收拾自己的淚水。果真是大家閨秀,抹抹淚也要選個僻靜之所。我瞄瞄她,又看看自己,金魚般的腫眼泡,乾澀的嘴角,活脫脫是個大家閨秀家的伙房丫頭。

    曉晴察覺到我的目光,於是也偏過目光看了看鏡子中的我。我扯了扯嘴角,偽裝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笑,之後惶惶逃出了洗手間。

    黎爸爸書畫界的知己大多是白髮蒼蒼,戴個老花鏡。他們致辭說:黎某某的書畫不沾凡塵,宛如天作。他們也說:黎某某生平淡薄名利,與世無爭。黎至元致辭說:父親一生為人包容,給予了我無比寬厚的關愛。

    我聽得撲簌簌地流淚。人生漫漫幾十載,剛活得人人景仰,就又要去轉世投胎了,又轉成個吃喝拉撒都要經旁人手的六七斤重的嬰孩兒,從頭再磨練。真不知道何時才是個頭兒。

    追悼會結束後,曉晴走到黎至元面前,兩人相擁,在我看來,久久都沒有分開,就像粘上一般。我又扭臉離開了。黎至元說的對,我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孩子。小孩子有資格任性,也有資格鬧脾氣撒潑打滾。為了已故的黎爸爸,我沒撒潑,只是先離開了而已。黎至元和曉晴才子佳人,珠聯璧合,我不如去美國找曉晴的現任愛人。聽說過,那男人也是個音樂家,我可以和他去共賞貝多芬和莫扎特。

    我的先行離開並沒有換來黎至元的任何反應,他甚至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給我。

    肖言倒是打來了電話。他問我:「喬喬她,喬喬她這兩天有沒有聯絡過你?」我納悶:我都已經是退了場的小角色了,她這女主角何必屈尊來聯絡我?我反問肖言:「怎麼了?你怎麼會這麼問?」肖言囁嚅:「她不是,她以前不是常常會對你說我和她之間的事嗎?」的確是,但今時不同往日了。我並不認為喬喬當我是知己,畢竟,想占有同一個男性的兩個女性,就算被面對面地綁成一棵,也還是涇渭分明。我們是演員,今時我退了場,與喬喬再無瓜葛。我實話實說:「沒有。之前她對我說過的話,我也都已經一一稟告了你。」肖言含糊地應了聲:「哦。」

    我依舊忍不住追問:「出什麼事了?」肖言也忍不住說出來:「我,我覺得她好像有事瞞我。她好像,好像和我給她介紹的那個男人,真的還在來往。」

    多可笑的事。我活了二十多年,沒聽過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踢出去的球,再想撿回來,只得再苦苦去追。

    肖言聽我默默,又萌生了愧疚感:「對不起,小熊。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我卻道:「如今這些,已經妨礙不到我了。你變了,我也不恪守。」我腦子裡塞滿了黎至元,每一個黎至元身邊,都挽著一個曉晴。肖言也默默了。

    一個人的命,苦到至高的境界,就變成:無論愛或不愛,無論愛這個或愛那個,都痛。而我和肖言,命都苦到綿綿無絕期了。

    第二天,程玄來了上海,來接他的美嬌娘麗莉。我和他們二人吃飯,不是食不知味,而是味味都是酸味。他們二人小別勝過天,眼中看不見我這個媒人。昔日,程玄給我夾起菜來,也是堆到盤尖碗尖,而如今,他的筷子就沒指向過我的碟子。給我夾菜的人,只剩下黎至元一個。我又想及他和曉晴相擁的嘴臉,突然覺得,也許連他也不剩了。

    程玄和麗莉雖沒計劃馬上做合法夫妻,但雙方父母也都已送上了祝福。麗莉的爸媽雖不舍女兒遠赴京城,但卻更不舍女兒成日以淚洗面。曾有一時,莉媽媽企圖阻止女兒離滬,麗莉就成日開著個門fèng兒,時不時雙手掩面,肩膀抽聳。幾日下來,莉媽媽就親手給女兒收拾了嫁妝,發往北京了。二老也已計劃離滬,重返江蘇老家。人上了紀,淡薄一切,只重故土和子女。

    黎至元三天沒聯絡我。按他的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這三日下來,也有足足九載了。九載,大致都把我忘了吧。再聽到「溫妮」二字時,只覺得似曾相識吧。我氣急,打電話給他,哪知,他話說得像沒事人一樣:「哦,溫妮啊,這兩天過得怎麼樣?」我愈發氣急:「能怎麼樣?還能吃能喝能喘氣。」黎至元一邊開車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脾氣這麼大?工作不順利?」我鼓著腮幫子字字鏗鏘:「不是工作,是感情,感情不順利。」黎至元的話句句是廢話:「感情?哦。溫妮,你應該多聽聽音樂,多外出走走,狀態會好一點。」我幾乎氣炸了肺。聽音樂?聽見鬼的小提琴曲嗎?外出走走?走哪兒去啊?

    完了,我覺得完了。我真的失去了黎至元。他失信了,他沒有等我等到40歲一枝花的年紀。曉晴一露面,我一鬧脾氣,他正好就下了台階,去復燃舊情了。

    我媽又打來電話咄咄逼人:「辭職了嗎?」我敷衍:「老闆出國了,下星期回來。」我媽精悍:「別說謊。沒辭就說沒辭。」我辭窮。我媽擔憂:「因為肖言?」我連連否認:「不是,和他沒關係。」我媽一句緊接一句:「那和誰有關係?」我支吾道:「沒,和誰也沒關係。」我媽一聲嘆息:「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騙不了我。」我也嘆息:說會追我追到北京的黎至元,現如今正燒香拜佛巴不得我卷包袱消失不見呢吧?省得在上海攪了他和前妻的好事。

    第二天,魏老闆真的出了國。他去了美國,開會。這個詞多好,開著開著,就什麼都會了。

    我的辭呈又壓在了抽屜里。為了遵從「站好最後一班崗」的原則,我還是兢兢業業地工作著。而實際上,除了工作,我也別無他作了。傑西卡倒同我親近起來,像是敗兵惺惺相惜。她說:「我們誰不比那個狐狸精強?怪就怪姓黎的瞎了眼。」她也看在眼裡,我被黎至元遺棄了。

    我將身段放了又放,再一次給黎至元打了電話。他說:「我在美國開會。」也是開會。

    我鼓足了膽:「曉晴,她也回美國了嗎?」黎至元道:「嗯,我們一道。」

    掛了電話,我手心汗濕,背脊也像是濕了。一直伴我左右的黎至元,突然砰的一聲,化作一縷煙,消失了。我的心被掏空了大半,胃裡卻滿脹。我撲到水池前乾嘔,咳出幾滴酸水。

    丁瀾恰巧回來,見了我,疾步走到我身後,拍我的背。她語調尖銳:「溫妮,你,你該不會是?」我打斷她:「不是,我不是懷孕。我只是胃不舒服。」丁瀾看我的正臉,像見了鬼一般大呼小叫:「天啊,你怎麼瘦成這樣了?」我拖著腳回了房間,上了床,裹上了被子。我覺得生命熊熊燃燒著,我變成了一隻鳳凰。我正在飛舞,只聽丁瀾又大呼:「天啊,你發燒了。」

    我由丁瀾和何先生架去了醫院,昏昏沉沉中被人先扒開了嘴,後抽走了血,末了被置放在病床上,插上了針頭和輸液的管子。我的眼皮鐵片般沉,一睜開就累得氣喘吁吁。我聽見丁瀾叨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又聽見何先生柔情似水:「我,我還是好的。」恍惚中,我又覺得我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肖言介紹給喬喬的男朋友,另一個是曉晴的音樂家愛人。那二人英俊高大,我左顧右盼,笑得花枝亂顫。

    兩天後,我又由丁瀾和何先生架出了醫院。我雖恢復了體力,但被架著也頗感舒適。丁瀾訓斥我:「為了男人而苦成這樣,你讓我們女人顏面何存?」我在何先生面前不好多言:當初你為了則淵,還不是和我此時一般慘烈?

    丁瀾天天拖著我食補,補得我面色紅潤,幾乎流下鼻血來。她說:「先學會心疼自己,再去心疼別人。」

    魏老闆從美國回來了。他見我胖了,疑惑道:「你不是休病假嗎?怎麼反倒休胖了?」我百口莫辯,急中生智,說:「浮腫,我這是浮腫。」

    黎至元還是沒有回來。聽傑西卡說,連黎媽媽也和他一道去了美國。我懸在空中的一顆心摔在了地上,血肉模糊。我甚至覺得,黎至元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甚至覺得,身處的大上海變成了一片洪荒。

    喬喬再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大腿,才相信,真的是喬喬打來了電話。我不是退場了嗎?難道,又要拍續集了?這難道不是狗尾續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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