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2023-09-21 17:07:15 作者: 唐欣恬
黎至元依在我的肩上,閉著眼,卻沒有睡。過了一會兒,他的淚就浸到了我的皮膚上,與他的手一般冰冷。我僵直了脊背:「休息一會兒吧,我就在這兒,我不走。」
第二天,我直接從黎至元的家去了公司。熬夜熬慣了,一晚上不沾床幾乎習以為常了。臨走前,我還喝了一碗黎媽媽煮的粥。黎媽媽雖少言寡語,卻有菩薩般的笑。她也曾在美國的那場旅行中與我和肖言見過面,她也不聲張,與黎爸爸是同一陣線,曾想將我作為他們小兒的朋友從頭結識。我讚嘆黎媽媽煮的粥:「人間的美味。」黎媽媽卻笑著說:「我先生喝不到了,但他在天上,應該會有更多美味吧。」我尷尬極了,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黎至元眼中布滿血絲,像只憔悴的沒進化好的兔子精。
魏老闆問我:「黎至元他還好吧?」我點點頭。他們之間,噓寒問暖顯得矯情,於是倒還不如以我為橋樑。魏老闆又問:「你為什麼想辭職?想去黎至元的公司?」我忙搖搖頭:「不,我是想回北京。」魏老闆更不解了:「回北京?和黎至元發展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北京?」老闆再體恤,也僅限於皮毛。他哪裡有閒暇來窺探我的骨子?
對於肖言來上海找我,我並不意外。我定義自己是逃兵,那一定要有人「追」,我才稱得上「逃」兵。
我和肖言面對面坐在咖啡廳中,這裡,我和他的妻子也曾坐過。肖言和黎至元的憔悴旗鼓相當,他說:「溫妮,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因為我,我對喬喬好,好了一點點?」我呼出一口氣來。我的肖言是太高明,還是太不高明?他竟認為,我的「了斷」是因為我在生他的氣。
我和肖言的情意仿佛一場交際舞,他退我進,他進我退,跳得轟轟烈烈,天作之合。然而情意卻不該像交際舞,不然,就是曲終人散的命運。
肖言的手覆上我的手,我卻抽開了。我的開場白很精闢:「堅持不懈是美德。」我的話才說到這一半,肖言就打斷了我:「屁話,你認為,我們堅持到這般田地只是為了頌揚美德?」我笑了笑:他還是高明的,他了解我要說什麼。我繼續帶著我的笑:「肖言,我不生你的氣。當初,你就不忍我來趟你這池渾水,是不是?現在,是我自己退縮了。『合振』對你很重要,孩子對你也很重要,將來,孩子的媽媽也會變得重要。」肖言的目光退縮了一下:「我從沒憧憬,要和她們闔家歡樂。」我再怎麼大仁大義,再怎麼忘我,肖言的「闔家歡樂」也還是刺痛了我。我繼續笑:「你去安心嘗嘗家的滋味吧,我保證你會忘了我。」還是刺痛。讓肖言忘了我,我真想為自己的就義而歡呼。
肖言已詞窮,卻還在掙扎:「小熊,你相信我。我當初要這個孩子,真的是因為想償還肖家,離開肖家,因為想和你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頻頻點頭:「我信,我信。不過現在,你還是離開我比較好。」
我喝了一杯咖啡,它的苦淹沒了我的苦。肖言與我面對面坐著,各懷一腔心傷。我們像兩個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一開始,只想找到對方,到了後來,只要各自有了出路,就大可謝天謝地了。
我問肖言:「你給喬喬介紹的那個男人,是什麼人?」肖言答:「我的老同學,一個泛泛之交,各方麵條件都優秀。」我「哦」了一聲。肖言卻追問:「怎麼問到他了?」我輕描淡寫:「沒什麼。只是看到網上的消息,說喬喬仍和那個男人有來往。」我又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一定是胡說八道的。他現在,應該已經退場了吧。」和我一樣,可以到幕後休息了。肖言的眉頭卻擰了一下:「是嗎?還有來往?」我的心擰得卻比肖言的眉頭厲害: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如此在乎她了。朝夕相對,若不生厭,自然是濃情蜜意。我幾乎又幡然想奪回肖言了。
那時,肖言見了我身邊的黎至元,應當也是這般感受。失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他人擁有。
我和肖言的分別匆匆極了。他接到電話,對方說喬喬跌下樓梯,進了醫院。肖言臉色慘白,對我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走了。我的臉色也紅不到哪兒去。我還以為我是咬舌自盡的勇士,想不到,我早己被肖言槍斃了。肖言也一定想不到,喬喬對他而言,已變得多麼重要。
我大笑起來,侍應生惶惶地看向我。我說:「結帳。」
晚上,我去找黎至元。魏老闆體恤:「溫妮,直接下班吧,這幾天不要上夜班了。」這是他繼加我薪水後的又一項壯舉。我心想:待我再說辭職時,他一定會把我摔到牆上了,罪名由「背信棄義」上升為「忘恩負義」。
新聞上已經報導:書畫大師黎某某逝世,享年66歲。在這個年代,66歲應該還活蹦亂跳。黎至元已經在準備追悼會了,3天後舉行。
黎媽媽燒了幾道小菜,我們三個人就在家中吃了飯。人上了年紀,就變成了智者。黎媽媽一直面頰帶笑:「他在那邊,也會活得很好。」我聽得落下淚來,如果黎爸爸在「這邊」活得很好,該有多好。
黎至元接到了前妻的電話,她會回來參加追悼會。
我和黎至元在外散步。他說:「真後悔沒和他有更多的交流,現在,卻有太多話想對他說。」我突然想到黎爸爸的錦囊,於是篤定地說:「他懂你。交流並不一定通過語言,你一個表情,他就懂你了。」黎至元笑了笑:「你年紀輕輕,說話倒突然有板有眼了。」活到牙齒掉光我在黎至元面前,也是年紀輕輕。
黎至元把我送回了家:「托我父親的福,你能好好睡個覺了。」
啐他:「呸,這種福,我寧可活生生困死,也不想托。」黎至元眼中亮閃閃的:「他也覺得你令人疼惜,希望你能睡個好覺。」我投入黎至元的懷抱,不為別的,只為他們黎家對我的疼惜。
可我辜負了黎老仙人,我沒能睡個好覺。
我破天荒地覺得我失去了肖言,失去的不僅僅是他的人,不僅僅是我和他的未來,而是失去了他的心。他的心裡曾只有我,而如今,又住下了喬喬。現實之所以叫現實,就是為了要與夢想區分。我曾夢想與肖言白頭偕老,至少,退而求其次,也要情比金堅。而現實,卻變成了不了了之。眼看肖言與喬喬要修成正果,我嫉妒得一塌糊塗。我之前設計好的仁義,到頭來竟全是假仁假義。我自言自語:「虛偽,太虛偽。」
我一個激靈從床上躥到了地上。黎老仙人給我的錦囊中,還剩下一條妙計。我慢吞吞地拆開,像是面對僅剩的一盅美酒,不忍吞下。
黎爸爸寫道:小兒黎至元會終其一生愛其所愛。我覺得這三條妙計的次序妙極了:小兒黎至元頭腦簡單,表里如一,會終其一生愛其所愛。黎爸爸到底不是料事如神的仙人,他只是一個支持他小兒的父親而已。兩方相爭,黎爸爸說不出肖言的不是,只得說出他小兒的是來。
我悵然:虛偽如我,也能虜獲黎至元的一顆心,想必我也不是不可救藥。第117——120章 由於用生不如用熟,魏老闆變得收斂了。他戴上了善人的面具,把自己的跋扈一股腦兒藏了起來。今天說:「公司每進一步,你們人人功不可沒。」明天又說:「公司每退一步,只怪我急功近利。」魏老闆「見榮譽就讓,見責任就上」的精神,鼓舞了眾人的積極性,甚至我,也把辭職一念緩了一緩。
我和黎至元把酒言悲。
在四五杯酒下肚後,我嗓門兒就粗獷了起來。我說:「老黎,你知道我有多虛偽嗎?我竟然,我竟然見不得肖言和喬喬幸福。」
黎至元的腦袋還不混沌:「你需要時間。你心裡沒有開關,沒辦法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
我又問:「老黎,你是真心希望你前妻幸福嗎?」
黎至元說得辯證:「一開始,我只是希望她不要不幸福,後來,我就真心希望她幸福了。」
我用僵直的舌頭叨念:「不要不幸福,幸福。不要不幸福,幸福。」叨念了四五遍,我就笑開了花。
我的確不是不可救藥:現在的我,只是希望肖言不要不幸福,以後,我也終會真心地希望他幸福。我溫妮並不虛偽,只是是個為情所困的常人罷了。
黎至元的腦袋混沌時,我卻醒了大半。他說:「老溫,我。」我打斷他:「說什麼呢?你是老黎,我是小溫。」黎至元舉白旗:「好,好。小溫。」
我耳朵豎了半天,黎至元也沒「小溫」出個下文。我推他的頭:「你想說什麼啊?」黎至元開口給了我兩個字:「忘了。」
在車上,黎至元終於說:「小溫,我好想再見見他。」這個「他」,然是指黎爸爸。這句過後,黎至元哭得像新生兒一般不管不顧。我抱著他的頭,疼惜極了。他也只是個常人,要人憐愛。
這是一場空前成功的把酒言悲。我不再覺得自己虛偽,黎至元也哭了個舒暢,於是我們二人的情緒相繼撥雲見日了。
肖言再給我打來電話時,我的心潮雖比不上平靜的湖面,但也堪為平靜的大海。
肖言說:「小熊,那天,對不起。我走得太急了。」
我大人大量:「家人第一,朋友第二,應該的。」我已退居二線。我又問:「喬喬沒事吧?」
肖言只說:「沒事。」
我再問:「大小平安?」
肖言又是兩個字:「平安。」
我松下一口氣,我終究還是希望天下太平。
末了,肖言說:「小熊,有時間我再去看你。」我說「嗯」。大家朋友一場,有時間見見面卻也無傷大雅。只不過,朋友之間,怕是沒那麼多「時間」了。
黎至元的前妻回來了。黎至元親自去機場接了她。
我打電話給黎至元,黎至元說:「今天沒辦法和你吃飯了。我要去機場接曉晴。」我重複了一遍:「曉晴?」黎至元解釋:「哦,曉晴是我前妻。」
掛了電話,我一肚子火。什麼人如此金貴?上海計程車多如蝗蟲,行李由司機給你提上提下,如此服務為什麼不去享受?黎至元也真是的,太嬌慣她了。我覺得胸悶,掄上拳頭就在胸口上捶了兩拳。傑西卡見了,說:「怎麼了溫妮?學人猿泰山?」我瞪她一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我自己吃了晚飯,食不知味。
飯後,我回到公司上夜班。魏老闆問我:「黎至元呢?沒事了?」我還是沒好氣:「有事也不關我的事。」魏老闆又被我逼跋扈了:「喲,溫妮,怎麼跟我說話呢?」我服了氣:「黎至元去為他前妻服務了。」一邊說,我一邊做了做握方向盤的姿勢。魏老闆「哦」了一聲,就走了。兩步過後,他又回頭給我來了一句:「溫妮,吃醋了吧?」我咬牙:這魏家,沒一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