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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15 作者: 唐欣恬
    這時,花店的小夥計突然送上門來。他一踏入公司大門,就察覺氣場不對,雙腳釘在地上,輕聲細語道:「溫妮,溫小姐,收花。」我藉機咳嗽了一聲,貓著腰向他靠攏。我心想:肖言又送花來了?他還有顏面送花來?

    魏老闆搶在我前面,一把奪下花,從公司這端扔到那端。花束在空中劃出弧線,撞擊窗戶後應聲落地,花瓣紛紛散落,美輪美奐。小夥計和我雙雙張著嘴,其餘眾人頭幾乎要埋到了桌子下。魏老闆又是那句:「滾。溫妮,你帶頭,滾。公司是讓你談情說愛的地方嗎?是讓你養花種糙的地方嗎?」

    我大踏步走去拾起了花束,又大踏步離開了公司。眾人紛紛跟在我身後,我頗有一番領袖風範。

    我們堆在樓梯間無所適從。有的說,回家吧,就當放假一天。又有的說,包忘了拿出來了。

    花束中插著肖言的卡片:有一種離幸福越來越近的喜悅。

    我大聲哼了一聲,在樓梯間分外盪氣迴腸。我躲進洗手間,魯莽地再次撥通了肖言的電話。在肖言的一個「餵」後,我噼里啪啦道:「你離幸福越來越近?幸福是什麼?是你的孩子,還是我?」肖言被我逼得啞口無言,末了卻還是吞吐出一句:「小熊,是你。」我繼續撕破了臉逼他:「給喬喬買了什麼話梅?你也知道酸兒辣女嗎?你說會是兒子嗎?」我閉目聆聽肖言的呼吸,平穩,急促,再平穩。肖言的聲音沒有一丁點兒底氣:「她懷著我的孩子,我不能對她太刻薄。」這就對了。肖言還是那個心軟的肖言,那個再怎麼狠心也狠不到底的肖言。我流下淚來:「等孩子出生了,你就能刻薄了嗎?」接下來,肖言說了一句我忽略了太久的話來。

    他說:「我的親生父母可以賣掉我,我又為什麼不能扔下我的孩子?」

    我驚得連淚都凝固了。肖言的心底,有一道我一直夠不到的傷口。這傷口,讓他徹頭徹尾地低估了「血脈」的含義。

    我字字鏗鏘:「你不能扔,你也扔不下。肖言,我們真的結束了。」我掛了電話,突然覺得天空分外晴朗。有一天,肖言的孩子會呱呱落地,肖言會把他捧在掌中,不忍走開半步。親生父母和肖家二老在他心上劃下的傷口,將由那連眼睛都睜不大,手腳都伸不直的小肉球替他撫平。

    我回到樓梯間,同事們還在大眼瞪小眼。我又像領袖一般:「結束了,下班。」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是從何時炎熱的?我不知道。不過,炎熱了就好。我從拖沓的戲中退了場。這次,我說了算。

    麗莉打電話給我:「溫妮,老闆讓全體人員都給他滾回公司。」我嗤之以鼻:滾來滾去的,他以為他經營的是皮球廠?嗤歸嗤,我還是回了公司。我的包,以及包里的零七八碎,沒必要留在公司與二百五的魏老闆共存亡。

    魏老闆悶在辦公室中不聲不響。麗莉告訴我:「葛蕾絲又找他要錢,他不給,結果就變成玉石俱焚了。」我又替魏老闆不平了:「錢不是給過了一次了嗎?怎麼也沒把證據要過來?」麗莉哼了一聲:「葛蕾絲留了底,想謀張長期飯票。」貪得無厭,典型的貪得無厭。我又替魏老闆鬆了口氣:「反正現在公開了,她也沒有籌碼了。」哪知,麗莉又說:「怎麼會沒有?她還有更火辣的呢。」我大呼:「你怎麼都知道?」麗莉噓了噓:「老闆又讓我給她匯錢了。」

    我換了話題:「麗莉,我們一道赴北京發展吧。」這次,換麗莉大呼了:「你也要辭職?」公司里明白中國話的同事們紛紛看向我,包括傑西卡在內,都露出依依不捨的目光。其實,他們倒不見得對我不舍,只不過,公司內的面孔日新月異,難免讓舊人黯然。我小聲對麗莉說道:「也許吧,我再想想。」

    晚飯時,我向黎至元吐露:「我準備回北京了。」黎至元一反常態,笑了笑:「也好,可以和父母在一起。」我拍了一下桌子,喝他:「你居然,你居然不挽留我。」我一說這話,黎至元的笑意更濃了:「我記得我挽留過了。」我不甘心:「留不住就不留了?」這下,黎至元的嘴幾乎笑咧到耳根去了:「溫妮,如果留不住你,我就追你追到北京去。」

    是啊,如果留不住,追就是了。當初,我留不住肖言,不也是一腦袋追到上海來了?我曾義無反顧地像個攻城的大將軍,如今,卻變成了小心翼翼的逃兵,只因為見了肖言那座城池中太多百姓,於是就放下了屠刀。肖言雖不見得樂於保護百姓,但若不保護,卻是罪孽。

    我真心實意地問黎至元:「你一把年紀,還會有如此魄力?」黎至元假惺惺地咳嗽了兩聲:「我已風燭殘年,現在再不顯露魄力,只怕更加來不及了。」說完,他又真心實意道:「溫妮,你不知道,在你面前,我有多怕老。」我突然熱淚盈眶,想下輩子做牛做馬補償面前這個男人。

    我真的俯在桌上哭了一場,為了曾經的大將軍,為了今日的逃兵,為了肖言和他的「百姓」,也為了準備披掛上陣的准將軍黎至元。我抽抽搭搭地再次問道:「你,真的,會去北京嗎?」黎至元倒若無其事吃起菜來:「等你哪天不流眼淚不流鼻涕了,我就去。」我張著嘴瞪視黎至元: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打電話給茉莉。縱然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行了之後還叫苦連天,她也是我的好姐妹。茉莉仍是一肚子苦水:「溫妮,我都不敢給你打電話,不敢跟你訴苦了,怕你覺得我煩。」我嘆氣:這種開場白,後面接的一定還是訴苦。

    則淵丟了飯碗,換來了6個月的薪水。而茉莉雖仍在工作,但酬勞甚微。6個月的薪水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坐吃山空的感覺就像走在懸崖的邊緣。貧賤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縱然可歌可泣,但卻稱不上幸福。我說:「大不了回國來,則淵在國內是百分之百的人才。」茉莉卻說:「一定要衣錦還鄉。」

    我不以為然,「鄉」這種地方,衣衫襤褸也可以還。我還不是在瘦成皮包骨後考慮回北京了?

    麗莉請到了接班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姓徐,魏老闆問她有沒有英文名字,她說沒有。於是,魏老闆說:「那你也叫麗莉吧,這樣我叫著習慣。」真麗莉告訴我:「她是生了孩子再出來工作的。因為現在世道不好,所以魏老闆開給她的薪水極少。」

    麗莉開始交接工作了,我的辭呈卻還躺在抽屜里。麗莉說:「等我走了你再交,不要再讓我見識他的勃然大怒了。」魏老闆的大怒,也是我所忌憚的。也許他會把「背信棄義」的我拋一道弧線,摔到牆上。

    麗莉正式告別公司的那天,魏老闆沒有來。我們個個心照不宣,他是不忍看著麗莉走出公司大門,卻再也不會回來。麗莉也不忍,她眼中噙著淚,在公司磨蹭了許久。

    第二天,公司里仍有麗莉,不過,是三十多歲的麗莉徐。

    我在網上又讀到了肖言的消息,說肖言的妻子喬喬仍與英俊男友密切來往,還附上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手挽手走在路上。兩人未露正臉,我分辨不出那女人是不是喬喬。我對自己咬牙切齒:何必還去關心他的消息,真真假假,到頭來只是讓自己兵荒馬亂。

    正巧,我媽打來電話:「辭職了嗎?」我連連應聲:「辭,辭,馬上就辭。」我準備還鄉了,不再過問他鄉事。

    魏老闆接過我的辭呈,就像接過我每日的報告一樣。他說:「我之前聽說了。」是,那日麗莉在公司大聲嚷出了口,八成的同事都聽說我要辭職。一傳十,十傳百。魏老闆垂著眼:「溫妮,我器重你,覺得你是可塑之材。我不希望你為了兒女私情,或者蠅頭小利,放棄我給你鋪的這條路。」魏老闆說得面面俱到,我聽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等我緩過神來,魏老闆又說:「我已經通知麗莉給你加薪了,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出去吧。」

    就這樣,我來不及說一句話說,就被攆了出來。

    下午,我接到了一個噩耗。黎至元的爸爸在前一夜突然與世長辭了。

    我是聽傑西卡說的。她給黎至元的媽媽打電話,黎媽媽不在家,傭人知道傑西卡是黎家的朋友,於是告訴她,黎爸爸夜裡突發心臟病,送去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了。傑西卡手忙腳亂地告訴我:「黎至元不接電話,我很擔心他。」我的頭皮發麻:黎爸爸怎麼會死?他不是黎老仙人嗎?我撥黎至元的電話,他也不接。我變得和傑西卡一樣,很擔心。

    黎至元一直沒有消息。我向魏老闆請了夜班的假,他一口應允,想必是知道緣由。我去了黎至元的家,傑西卡和我一道。路上,傑西卡抓著我的手:「我真的喜歡黎至元,也真的喜歡黎爸爸、黎媽媽。」我什麼也沒說,喉嚨中一直像哽著什麼。傑西卡又說:「溫妮,你怎麼會不喜歡他呢?」我還是不說話,怪就怪「緣分」好了。我和肖言相愛得太早,讓多少人都吃盡了苦頭。

    黎至元不在家,我和傑西卡站在門口等他。傑西卡說:「你沒有他家的鑰匙?看來你也並沒有贏我太多。」她和丁瀾不謀而合,覺得我和黎至元早就該親密無間。

    肖言在這時打電話給我,我麻利地拆下了手機電池。傑西卡瞪著鹿眼看我,我斥她:「看什麼看?沒見過人肇事逃逸啊?」我把肖言的城池攪了個岌岌可危,之後一走了之了。我垂下頭:我不是故意的,我始終不是故意要讓旁人犧牲,來成全我的幸福。傑西卡指著我的手機:「那,那要是黎至元給你打電話,怎麼辦?」我一聽,又忙把電池裝了回去。

    黎至元和黎媽媽在深夜才回來,我和傑西卡疾步迎了上去。幾乎是同時的,傑西卡撲進了黎媽媽的懷抱,而我被黎至元攬進了他的懷抱。多美的畫面,像是一對母女與一對情侶,只不過,少了笑吟吟的黎爸爸。

    進了房門,黎至元安頓黎媽媽休息了。黎媽媽一臉的平和,有種大風大浪過後的沉寂。傑西卡走了。她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也還是留下了我和黎至元兩個人。在我從肖言和喬喬之間退開一大步時,傑西卡像是也從黎至元和我之間,退開了一大步。有人退一步,剩下的人就會海闊天空。

    我握住黎至元的手,他的手從沒有如此冷冰冰過。我又加上了另一隻手,去溫暖他。黎至元的脊背第一次佝僂:「我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心臟是最有權力耍脾氣的器官了,它一有情緒,人的這一生就痛痛快快地劃上了句號。我攥緊黎至元的手:「至少,叔叔他沒有受太多苦。」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以安撫他的話。我的心也在絞痛,黎爸爸給我的錦囊妙計,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最後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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