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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15 作者: 唐欣恬
股市又是一夜大跌。魏老闆嫌忠言太逆耳,充耳不聞。他覺得自己能一手遮天,顛倒乾坤,他覺得自己把錢砸下去,股市就該起死回生。可惜魏老闆沒有同盟,其餘人等陸續被擊破了心理底線,大把大把地將股票拋售,把魏老闆砸向更深的深淵。
魏老闆又來視頻,來找我們每一個人的麻煩。說公司二把手在他不在時,挑不起大梁;說某某某給他發的分析報告簡直是生搬硬套某某時報;又說某某某想的多,說的少,精華都爛在了肚子裡;還說今天的操盤手動作像老年痴呆,害他多賠了錢。輪到我,他說:「溫妮,你今天怎麼不化妝?女人不化妝,還叫女人?」我氣結。夜班的人員被他挨個點名,直到他氣消了大半,關上電腦去酣睡,我們個個還在公司舔傷口。
其實我們心知肚明,魏老闆也並不好做。他的上頭還有美國的頭兒,想必那個頭兒拿他撒起氣來,也是呼哧呼哧的。人就是一層壓一層,壓到了我們這一層,只要還發得出薪水,就該謝天謝地了。
我離開公司時,操盤手在樓道抽菸。我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操盤手額頭上暴著青筋:「溫妮,你說說,你說我像老年痴呆嗎?」我「撲哧」笑出聲來。這世上,總有值得開懷的人或事,所以,還不至於有太多人去尋短見。
我夢中的男人黎爸爸給我打來電話:「溫妮,有沒有時間,陪我喝杯茶啊?」我唯唯諾諾:「有,有,好啊。」我心想:我太令老男人矚目了。黎至元,法蘭克,如今又加了一個黎爸爸,真是越來越老了。
黎爸爸騎著一輛自行車就來了,頭上還戴著個頭盔。我忍住笑,說:「黎叔叔好。」黎爸爸捋了捋被頭盔壓癟的頭髮:「我真是老當益壯啊。溫妮,剛剛我超過了幾十輛汽車呢。」我給黎爸爸倒了杯茶:「叔叔,交通擁堵時,我走路也能超過汽車。」
黎爸爸喝茶喝得享受極了,幾十塊錢一壺的玩意兒,被他喝得像是瓊漿玉液一樣。我看著他,等他開口。剛剛我已經猜了兩種可能:一是他說,溫妮,接受小兒吧,他值得你託付終生。另一種是他說,溫妮,放過小兒吧,別耽誤我抱孫子。
可結果,黎爸爸說:「溫妮,你對我完全沒印象了吧?」我咕咚咽下一口熱茶:「印象?有啊。您是黎至元的爸爸,66歲,會畫畫。」黎爸爸一臉失望:「果真是沒印象了。」我貼著桌沿向前趴了趴,端詳面前這個老頭,腦子裡仍只有一個答案:黎至元的爸爸。黎爸爸直了直腰板,又清了清嗓子:「溫妮,我們在美國見過面。」聽了這話,我驚得從桌沿彈回了椅背兒。
黎爸爸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能接受小兒。」我倒抽一口冷氣:真的完了,我生存在人精的中間,他們總是既知道這個,又知道那個。黎爸爸繼續說:「那個去尼亞加拉瀑布的旅行團中,只有你和你男朋友最年輕,你們兩個人手拉得緊緊的,讓我多懷念我和我太太年輕時啊。」
我膽大包天地用手指指著黎爸爸,嘴裡發出長長的一個「啊」字。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他和他太太,會覺得面熟。我曾以為,那是因為黎至元遺傳了他們的眉眼。那個旅行團,是我前半生的事了。那時,我和肖言伴著一車的老頭老太太,遊覽了尼亞加拉瀑布。在那個瀑布前,我覺得我必須和肖言白頭偕老。而現在是我的後半生了,面前這個老頭宛如久別的故人。
黎爸爸還在失望:「唉,看來我並不比別的老先生帥啊,你一點都不記得我。」我紅著臉擺擺手:「那時,我眼中只有我男朋友,您再帥我也記不得您啊。」黎爸爸喝下一口茶,又說:「回上海後第一次見你,我就認出你了。」那次,我在和法蘭克吃飯,而黎至元三口,由傑西卡陪伴。我不明就裡:「那,那您怎麼今天才與我相認?」黎爸爸嘿嘿笑了兩聲:「我是想把你當小兒的朋友,從頭認識。」黎爸爸眯fèng著眼睛:「我看得出來,你對小兒而言,並不一般。」
我們一老一少面對面地咂茶。過了好一會兒,老的才刺探少的:
「溫妮,你和你男朋友處得並不順利吧。」他和我媽一般口徑,用「順利」這個形容詞。「要是順利,您的小兒也不必對我費心費力了。」黎爸爸卻不悲觀:「你知道他在費心費力,他就沒白在乎你。溫妮,今後多顧慮顧慮他的感受吧。」
這就對了。黎爸爸一定是為了小兒黎至元才來見我,而並非敘舊。
黎爸爸是個凡人,所以我和肖言,還有他小兒黎至元的難題,並不會因為他和我喝了一壺茶,談了幾句話,就煙消雲散。不過,黎爸爸也是個高人。他給了我一個綢布袋,巴掌大小,美其名曰「錦囊」。他說:「溫妮,猶豫不決時,拆開它,它裡面有三條妙計。」我結巴:「錦,錦囊,錦囊妙計?」黎爸爸又囑咐:「記住,一次只能看一條。」我恍惚中覺得黎爸爸變成了仙人,白色長須,紅色面堂,不如打開窗戶,直接乘雲而去。騎什麼自行車啊?
麗莉還是決定了棄魏老闆而去北京。我規勸她:「世道不好,沒飯碗的人比比皆是,你倒不食人間煙火了。」麗莉說得滄桑:「有得必有失。」我抱住她:「我會讓程玄好好待你的。」麗莉推開我:「口氣像程媽媽一樣。」
麗莉將在魏老闆從香港回滬後,遞上辭呈。我的姐妹茉莉和麗莉都後來居上,把我逾越了。她們都天不怕地不怕地吊在了一棵樹上,無奈我,孤魂野鬼般飄在空中。
黎至元在和我吃飯時,一句也沒提到黎爸爸。他像是並不知道他爸爸來與我品過茶,不過,我又想:萬一黎至元也是個人精呢?看似不知道並不代表真的不知道。
我刺探黎至元:「最近有沒有去看過你爸媽啊?」黎至元不以為然:「有啊。怎麼?」我搖搖頭:「沒怎麼。督促你孝順父母,別因為工作忙就忽略了他們。」我說話越來越老氣橫秋了,不過和黎爸爸的錦囊相比,至少我還像個二十一世紀的人。黎至元給我夾菜,我看著他眼角的紋路,他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不見得會跟父母哭訴我的不是,而六十六歲的黎爸爸也不見得會察覺不到他小兒的苦處。薑是老的辣,黎爸爸抖出和我在美國的淵源,只為了像個局內人一般,助他小兒一臂之力。
我習慣了吃完早飯上班,吃完午飯上班,吃完晚飯繼續上班。
黎至元幾乎天天見我,還察覺:「你瘦了,眼睛還泛著血絲。」我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黎至元和魏老闆熬夜熬了十幾年,熬得風華正茂,而我這才光景不長,就未老先衰了。我甚至連薪水都還沒來得及漲。黎至元又搬出他重男輕女的理論來:「女人還是比較適合享福。」我大笑:是誰口口聲聲說要打倒「重男輕女」的舊觀念?一定是個男的。
我一直等喬喬來找我。我知道,她早晚會找我的。她和肖言會輪流來為我洗腦,都想給我洗白了,再添幾筆新黑。
喬喬在電話中的嗓音又由沙啞回歸清澈了:「溫妮,我懷孕了。」我心想:註定了,凡事我都註定要聽兩遍,男聲一遍,女聲一遍。我含糊應付:「哦。」喬喬雖鬥不過肖言,但卻也是個聰明人。她馬上問我:「你知道了,是不是?」她和肖言都巴不得我聽了他們的話就驚得掉下下巴,殊不知,總有人事先給我通風報信,要驚,我也早就驚過了。喬喬又兀自問:「肖言告訴你的?他告訴你他得逞了?」多悲哀的孩子,它的誕生被稱之為「計劃進展得順利」和「得逞」,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悲哀。
一下子,喬喬削尖了嗓子:「溫妮,這樣的肖言,你還會要嗎?」我也厲聲道:「那你呢?你要嗎?」我沒必要被誰逼到牆角,我不比誰孱弱,也不比誰可憎,我也要我的骨氣。喬喬軟了下去:「我要。我會生下這個孩子,我不信,肖言會離開我們。」掛了電話,我的筋骨也軟了。人人信誓旦旦,各執一詞,但我卻覺得,匹匹野馬都脫了韁。第113——116章 魏老闆從香港回來了,帶回了大包的魚乾蝦干,可做零食直接放入口中。可惜公司的人都快熬成了人干,於是並不把他的小恩小惠放在眼裡。
麗莉遞了辭呈,魏老闆險些掀了桌子。老臣子要棄他而去,他有一種斷胳膊斷腿的痛楚。他的獅吼從辦公室中傳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虧待了你?」我心想:你再厚待她,她也不能跟你一輩子。麗莉紅著眼睛從魏老闆的辦公室中蹭出來,說:「他批評我不能和他共患難。」他也承認了,公司在患難。這時,老闆炒你叫「節流」,你炒老闆就叫「背信棄義」。
不過,麗莉說出口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她著手招聘接替自己的人了。我對她說:「一定要找個像你的,不然,我不放你走。」麗莉恢復了閒心說笑:「程玄說我是獨一無二的。」
我在網上搜索「懷孕症狀」,一條條的讓我怵目驚心:除了嘔吐之外,不是這兒抽痛,就是那兒脹痛。正當我齜牙咧嘴之時,傑西卡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如晴空一聲響雷:「溫妮,你懷孕了?」同事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刺向我,我如萬箭穿心。傑西卡壓低了嗓音:「黎至元的?」我嚷嚷開來:「怎麼可能?」傑西卡像沒事兒人一樣走了,留下我對同事們點頭哈腰:「不是,沒,我沒懷孕。」
我止不住地琢磨,喬喬因懷孕的症狀面如紙色,肖言又怎麼可能無動於衷?他若無動,難道我愛他鐵石心腸?他若動了,我又何去何從?肖言看見的曙光,於我而言,更像是地窖中的一支手電筒,電池早晚會耗盡,眼前早晚又是伸手不見五指。
黎老仙人的錦囊就在手邊,我顫抖著打開了。裡面有三張紙,我碰了這個又想拿那個,拿了那個又想還是看這個吧。末了,緊閉雙眼摸出一張。黎爸爸的鋼筆字並不遜色於他的毛筆字,他寫道:小兒黎至元頭腦簡單。
這是哪門子的妙計?我覺得好笑極了:要是有朝一日,黎至元看見這紙條,怕是會噴出三口鮮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正捂著嘴笑得雙肩抖動,黎至元就打來電話了。他一開口,我就不得不覺得黎老仙人料事如神。黎至元心急火燎:「溫妮,你,你懷孕了?」這不是頭腦簡單又是什麼?傑西卡傳話傳得一日千里,黎至元的耳根被糟蹋得越來越軟。我蹺著二郎腿:「黎先生,你往日的精悍都老死了嗎?」往日他明明會耍花招,會聘偵探。黎至元宣告投降:「唉,是啊。眼看著軀殼也要被你氣死了。」
晚飯時,我告訴了黎至元,肖言的合法妻子懷孕了。
黎至元倒是露出了肖言和喬喬一貫憧憬的反應。他大驚:「懷孕了?他,他不?你,你們,你們結束了?」我幾乎噴出口中的湯:「黎先生,你的口齒也老了嗎?」黎至元不還嘴,兀自笑了笑。我心想:在我和肖言結束之時,怕是會普天同慶。但何時才結束呢?他結婚了,他妻子懷孕了,我下過次次狠心,說不再見他,但怎麼卻還沒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