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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15 作者: 唐欣恬
    茉莉又打來電話抱怨,她說得直接:「溫妮,我突然覺得不幸福。」我突然覺得恨鐵不成鋼。這就像是你一直知道喉嚨里有一根魚刺,卻又一直說不疼,但今天,你突然嗷嗷大叫,說疼得受不了。我對茉莉說:「給則淵喝下忘情水。」茉莉嘆氣:「哪來的忘情水。」我忙接茬:「你也知道沒有忘情水。則淵忘不忘得了丁瀾,他也做不了主。」

    要是真有忘情水,我爭得頭破血流也要爭來兩杯,一杯歸我,一杯歸肖言。

    魏老闆去了香港。我也不知道他是去幹什麼,大致就是開會之類。

    魏老闆一走,葛蕾絲倒來了公司。她穿著收斂了,但大紅的口紅依舊。她問我和莉麗:「你們老闆呢?」我心想:喲嗬,這口氣宛如初登場的傑茜卡。莉麗上下掃量葛蕾絲:「你有什麼事?」葛蕾絲笑著挽上莉麗的胳膊:「怎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們啊?」莉麗抽出胳膊:「老闆不在,我們也很忙。」說完,回了位子。葛蕾絲又來挽我,我像打太極一樣閃了過去。我說:「的確很忙。」說完,我也企圖回位子。葛蕾絲拉住我:「等你見到他,告訴他我來找過他。」我敷衍地哦了一聲。葛蕾絲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而事也絕非好事。

    我媽終於不再自欺欺人了。她問我:「閨女,你和肖言是不是並不順利啊?」我也終於松下一口氣:「媽,我們太不順利了。」說完,我的淚撲簌簌落下來。我媽連氣都沒嘆:「閨女啊,不哭。你還小,受挫折是難免的。」我哭得更不可收拾了。我這親愛的媽,終於不再叫我「大齡產婦」了。我媽並沒有多問。大人們自有智慧,該催的就催,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我收到了黎志元的花。他說:「傑茜卡說,有人常常送你花。」我大笑:「你有危機感了嗎?」黎志元老實巴交:「是啊,我連血壓都升高了。」我瞥他:「真是上了年紀了。」

    我夢見了一個姓黎的男人,不是黎志元,而是黎志元的爸爸。我夢見,我領著一個小男孩兒去黎爸爸家。一開門,黎爸爸就喜笑顏開:「來,來,黎小元,快來讓爺爺抱抱。」我身邊的小男孩兒就掙開我的手,朝黎爸爸跑去了,嘴裡還含糊地嚷著:「爺爺,爺爺。」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黎小元?哪來的黎小元?萬萬不能是我給黎志元生的吧?或者,我是黎志元的兒子黎小元的保姆?所以,我才會領著他去看他爺爺。

    誰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屁話。我怎麼會想過給黎志元的兒子當保姆?

    第一百一十二話:開紅酒

    一個連鬍子都沒長出幾根的小快遞員給我遞來了一個盒子,還說:「要輕拿輕放哦。」我狐疑地簽收下來,心想總不至於有人送了我炸彈吧。

    我拆開盒子,裡面躺著一瓶紅酒。肖言送花送膩了,又送起紅酒來。卡片上寫道:等我一起喝。我把紅酒捧在手上,傑西卡見了,說:「哼,哪裡來的破酒。」而這酒的確是「破酒」,牌子說出去,大概只能引起那酒廠工人的共鳴。不過,當我和肖言在美國時,不只一次喝過它。約會時,搬家時,畢業時,離別時,它都曾助長著我和肖言的情緒。

    我把酒放進抽屜,關上時,它在裡面軲轆軲轆作響,不安分極了。

    如今的通訊手段太逼人,魏老闆人雖在香港,卻並不讓我感覺清靜。他不論白天黑夜,一旦閒得慌,就要同我們視頻。他在酒店裡躺得像佛爺一樣,我們卻在這邊依舊穿著筆挺,笑容宜人。我心想:這麼愛視頻,真不如去染指影視界。

    我們公司不見起色,資金額日益萎縮得讓我想到了被扎了的自行車車胎。不過,黎至元那邊卻有聲有色了。經濟台採訪他,讓他平復金融風暴下顆顆恐慌的心。黎至元向我訴苦:「我最怕說豪言壯語了。」我表示同感:「是不是會渾身起雞皮疙瘩?」其實,電視台太虛偽。賺錢的自然一番大將風度,賠錢的也自然恐慌。你讓勝者去安慰敗者,敗者也只會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近水樓台地直接向黎至元討教:「說說吧,這錢怎麼賺的?」黎至元說了句廢話:「要虔誠地屈服於市場。」我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服。我那熱愛視頻的魏老闆就是不愛屈服,他往往是在叫囂:「我要征服市場,我要將它玩弄於股掌之上。」結果,就被市場玩弄著了。

    肖言送我的那瓶紅酒還沒來得及在我的抽屜里捂熱乎,他人就來了上海。他打電話給我:「小熊,帶上酒,來見我。」他的聲音愉悅得像唱歌一樣,我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出他有了好事。

    肖言在餐廳等我,我一到晚飯時間就直接過去見了他。

    黎至元在我離開公司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依例要同我吃飯。我騙他說:「我有太多工作要做,已叫了外賣。」黎至元不疑,只叫我別太辛苦了。說了慌,我的臉騰地就紅了。我百思不解:為什麼「肖言」二字,我竟對黎至元說不出口了?我自言自語:人心都是肉長的,我這是善意的謊言。我在去見肖言的路上,重複了一百遍「善意」二字。

    我看見肖言的第一眼,就呆住了。時光在我眼前變成一個漩渦,轉啊轉的,就轉回了我和肖言初相愛的年月。他坐在那裡,眼中滿是喜悅,沒有彷徨,也沒有那見鬼的「身不由己」。我慢慢走向他,有錯覺,覺得他會開口說:「嗨,小熊,下節是什麼課?」

    肖言站起來抱了抱我,愉悅的嗓音響在我耳邊:「見到你真好。」相愛的年月,就是這樣。

    我恍惚坐下,肖言接下紅酒,讓侍應生開瓶。

    我將思緒生拉硬拽拽回現實:「有什麼好事?『合振』生意興隆?」肖言神神秘秘:「『合振』的事,再好也不值得開紅酒。」

    「那是什麼?」我盯著侍應生把紅酒倒入杯子,覺得它美得像熔化了的紅寶石。

    「我的計劃進展得很順利。小熊,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了。」肖言眼睛中冒出勃勃的火光來,配上眼前的紅酒,我以為有火山爆發了。

    計劃?肖言的計劃不是要讓喬喬生下他的孩子嗎?喬喬沙啞的嗓音突然又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她說過:「他不知道,我吃了避孕藥。」難道,肖言的計劃並不是如此?

    我裝傻充愣:「哦?怎麼會?肖家和喬家同意你和喬喬離婚?」

    肖言並不傻:「不,還沒有。不過小熊,你為什麼看上去這麼鎮靜?」肖言還以為,當我聽說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時,會胸腔起伏,腳顫抖。而我偏偏,鎮靜得像是在想一道想不透的謎題。

    我義無反顧地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肖言,喬喬找過我,她說,你要她生下你們的孩子。」

    這下,不鎮靜的是肖言了。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那神色絕妙極了,是再優秀的演員也演不出的。他說:「你竟然都知道了。」他又說:「你竟然知道了,卻不聲不響。」我喝下一口酒:「我能有什麼聲響?祝你們早得貴子?」肖言也喝下酒:「那喬喬有沒有告訴你,她在避孕?」這下,我也不鎮靜了。

    我身邊個個都是人精。你以為他知道的,他知道,你以為他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我果然手腳顫抖了:「你,你竟知道她在避孕?」

    肖言冷笑了一聲。我以為我看花了眼:肖言竟然在冷笑?他說:「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人精,標準的人精。喬喬的話曾讓我以為,肖言是「反被聰明誤」的那一個,末了,他卻還是最聰明的那一個。昔日,我在美國鬥不過肖言,想方設法想走在他前頭,結果卻還是慢了半拍。今朝,喬喬剛剛才向我炫耀過自己的以靜制動,結果,又被肖言一聲冷笑帶過了。肖言胸前已經戴上了光燦燦的金牌,也許有機會,我和喬喬可以爭奪一下人精大賽的亞軍。

    「肖言,請你再說得清楚一點。」

    肖言又喝下一杯酒:「她懷孕了。夠清楚了嗎?」我也又喝下一杯。幸虧這酒是破酒,不然,這一杯接一杯地仰脖而下,豈不是成了暴殄天物。

    我右手手指拍著左手的手掌,鼓掌鼓得含蓄:「肖言啊肖言,你的精力真是所向披靡啊,避孕藥都失效了?」酒精讓我變得口無遮攔,卻不至於詞不達意。肖言尷尬了一下,不過一下之後再次冷笑:「她會偷偷吃藥,我就會偷偷換掉她的藥。」我鼓掌豪慡:「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肖言,你一人分飾蟬和黃雀兩個角色。辛苦了。」

    肖言默不作聲了。當一切皆剖析明了,我們突然覺得,沒有任何事值得慶祝了。那瓶紅酒,顯得荒謬極了。

    肖言繼續斟酒,斟得險些漫溢:「你不該知道這些。你只該等著我,等我安排好『合振』,安排好肖家,安排好喬喬,我就能回到你身邊了。」我把餐巾折了拆,拆了折,心想:是吧。是嗎?

    又一杯酒下肚,肖言用手背擦了擦嘴:「小熊,其實,你早晚都要知道的,現在知道了也罷。你等我,一年,一年就夠了。」肖言就像在一口地窖中,終於鑿開了出口。他眼前有了光芒,等喬喬生下「合振」的繼承人,他就可以重見天日了。而我,卻又掉入了另一口地窖。將來,會有一個小生命,時刻提醒著我,肖言曾赤裸著抱著赤裸的喬喬。這畫面是我一直逃避的,一直像逃避蛇蟲鼠蟻一樣逃避的。在那個小生命的身上,流淌著不屬於肖家卻屬於肖言的血液,它將是肖言的掌上明珠。它與喬喬有著刀砍、火燒、水淹都斷不了的干係,與我,卻沒半點瓜葛。

    我將餐巾攥成一團,團在雙手之中:「你真的認為,等孩子誕生後,你還會來到我的身邊嗎?」

    肖言脫口而出:「我一刻也不會浪費。」

    我雙手張開,餐巾有如綻放的花朵。我站起身來:「讓我想想,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我向門口走去。肖言站起身來大喊:「小熊。」我停在門口,接受餐廳中其他人的目光。我搶白離我最近的兩個男人:「看什麼看?沒聽說過姓熊的啊?現在我叫小熊,老了我就叫老熊。」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公司,繼續上我的夜班。除了幾杯紅酒,我的胃中再也沒了其他。我沒對不起飯友黎至元,我沒和其他男人共進一口飯。我的頭蓋骨像是要裂開了,就像被榔頭輕輕敲了一下的核桃。

    我主動給黎至元打電話:「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去見了肖言。」我已頭痛欲裂,我忍受不了再讓說謊的負疚感對我火上澆油。黎至元不言不語。我又說:「我不想騙你的,我那時,那時只是脫口而出。」黎至元的苦笑苦如黃連:「我拿你沒辦法。溫妮,有時,我必須開導自己,男人要比女人堅強,我該為你擔當更多。」是,我把我背不動的包袱通通扔給了黎至元。讓他知道我和肖言的一切,這樣,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讓他陪著我,就像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的。我話說得由衷:「真好,你重男輕女。」有時,重男輕女是一種風度,一種折磨男人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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